我们这一单元的主题是从荒谬走向幸福的加缪,这一集的主题是如何超越荒谬处境。加缪在《局外人》与《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已经把“荒谬”这个观念与处境做了相当深入的探讨,进一步要问的是后续的发展。
这一集要谈以下三点:
第一点,虚无中的希望。
第二点,荒谬引申出什么?
第三点,走向新的阶段。
本期重点1:虚无中的希望
如果荒谬注定是无法摆脱的话,那么人生还有希望吗? 加缪在1944年出版了一个剧本——《误会》(Le Malentendu),他原来希望以此作为现代悲剧的尝试,而1945年他又出版了另一个剧本《卡利古拉》(Caligula)。这两个剧本的内容都值得我们简单介绍一下。
首先,在《误会》这个剧本里面,男主角要寻找他心中的某种愿望。他从小离家,在外面有了成就之后,希望回到老家让母亲与妹妹也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他心中有个念头,就是《圣经》里面耶稣说的“浪子回头”的故事。他想到自己不但不是花费祖产的浪子,反而是从外面带钱回来要给母亲过好日子的,结果《圣经》里面的浪子得到父亲无条件的欢迎,所以现在男主角也幻想能得到母亲的欢迎。这就产生了严重的误会,最后结局是悲惨的。
《误会》剧中男主角的妻子问他:“我们在这儿很幸福了,何必还要回老家去呢?”他的回答是:“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这句话很好,没有人不追求幸福,但如果你把人与人之间相互的责任全部撇开放在一边,你还可能得到什么样的幸福呢?所以,真正的幸福是你所关心的人也能得到某些快乐,或者至少尽你的力量使他们得到快乐。这是人们普遍的愿望。《误会》这个剧本说明,这种情况所造成的误会是很难避免的。
接着,在《卡利古拉》这个剧本里面,卡利古拉是罗马皇帝,他衷爱的皇后过世以后,他陷入失常状态,对他的大臣说:“我现在要得到月亮。”大臣问他为什么,卡利古拉说:“我突然有一种欲望,想得到不可能的东西。”他还说:“我要月亮,或幸福,或永恒的生命。”这边所谓的“幸福”与“永恒的生命”当然是我们的愿望,但是天上的月亮你能得到吗?罗马皇帝可以为所欲为,他的自由没有任何限制,爱杀谁就杀谁,但最后他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吗?还是不行。这说明,在人的世界上要得到幸福,可能是一种奢望。
《卡利古拉》最后的结语让人印象深刻。卡利古拉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人们死了,他们并不快乐。我们常说“盖棺论定”,很多人过去了,你回顾他这一生,好像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快乐。即使在活着的时候再怎么快乐,死亡也会让一切结束。所以,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来,加缪在描写人生荒谬处境的时候,已经慢慢要显示,自由要有所限制,人必须承担某些责任。
本期重点2:从荒谬里面引申出什么?
既然说反对自杀,要活下去,那么就要在荒谬里面活下去。荒谬会带给你什么?这里面显示了加缪思想的进展,他非常清楚地说:“荒谬产生了三个结果:第一,我的反抗;第二,我的自由;第三,我的热情。”怎么理解呢?
我们先分析怎么样叫做“荒谬”。荒谬就是对某种处境说“不”,意思是说:这样子是不对的,不合理的,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们要记得,当你说“不”的时候,等于以一种否定的方式去肯定事情的另外一面。譬如,我说“你这样做是荒谬的”,代表你不这样做,或者你那样做,就不荒谬了。荒谬是使用说“不”的方式,来肯定另外一种模式的存在。
萨特在二战之中曾经被俘虏,他说:“唯一的自由就是说‘不’的自由。”同样的,我们在荒谬中可以对荒谬说“不”。对荒谬说“不”就是一种反抗的态度,那就是第一个出现的结果:我的反抗。反抗的意义,有一句话值得说明一下,加缪说:“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前面是“我”“我这个人”,后面用“我们”存在。换句话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的某种利益或处境而反抗,我是为了人类,我对他们有责任,所以做反抗。这是第一个,荒谬带来的“我的反抗”。
第二点,荒谬带来我的自由。荒谬是什么呢?既然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也没有超越的世界,我们就把这些摆在一边,只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加缪在书里面提到一个相当特别的概念,就是要“从质的伦理转向量的伦理”。一般讲伦理,当然是善恶这个抉择是“质”方面的考量,现在转到“量”的话代表什么呢?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增加行动的数量。
我们对这个词不太熟悉的话,可以想想看,从古希腊时代以来的快乐主义,就不谈什么绝对的价值,只就我现在可以过得快乐,在量方面不断增加。加缪怎么说呢?他说:“如果荒谬使我无法获得永恒的自由,那么在另一方面它就扩大了我行动的自由。当我的希望与未来被剥夺之后,我的自由幅度反而增大了。”什么意思呢?如果有一个超越界或上帝,那么就一定有某种普遍的规范限制我的自由。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我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吗?这叫做“量的伦理”,也可以称作“某种绝对的自由”。
但这种自由,加缪认为并不是真的为所欲为。他要强调的是,你必须不断地体验生活,而不要想在本质方面一劳永逸,跨过某个界限,达到某种不同的境界。加缪要我们好好注意当下生命的处境,活在每一刹那中。你要去体会生命的特色,感觉到自己的自由。加缪说:“荒谬者的理想是临在,并且不断地临在于一个始终清醒的灵魂之前。”人要保持清醒,要珍惜身边的每一刻。因为每一刻代表“量”方面不断地增加,等于是要你站在自己的脚上很真实地过日子。换言之,“量”的伦理并不是为所欲为、放纵自己的欲望等等。
另外,荒谬还会产生第三种结果,就是我的热情。什么样的热情呢?我们说过,加缪提到:“当你发现一切都是荒谬的时候,就有一种愿望,希望能够写一本《幸福手册》。”荒谬与幸福两者不能分开,所以人要创造自己生命的意义。
有一位教授评论加缪的思想,他说:“加缪的作品是任何一种未来的伦理学的导论。”他认为你了解加缪思想之后,知道他所说的荒谬是什么情况,然后才能够建立新的伦理学。换句话说,人活在世界上,如果把过去的某种信仰或道德规范接过来,很多时候你并没有真正了解情况就接受了,反而造成了各种限制。所以,加缪在这里提到的“热情”,就是希望给人类找到一种新的幸福。热情是对人间的关怀,所以加缪才会在成名之后,尽量以他的作品和他的行动与读者们广泛地接触,成为很多人希望的象征。
本期重点3:走向新的阶段
所谓新的阶段,是说加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巴黎地下抗德报纸《战斗报》写了一系列社论,里面有连续四篇《致德国友人书》。加缪在四篇文章里面所谈的观念,显示出他的基本信念,可以归纳为三点:
第一点,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你们德国人的做法并没有错,但仍然有某些事物是有意义的,这意义是什么?就是要尊重生命的存在价值。
第二点,为了反对不义,人必须高举正义;为了抗议这个缺乏幸福的宇宙,人必须创造幸福。这句话反映了加缪内心的愿望。
第三点,加缪写这些文章,只是想让人们重新发现,他们之间有共存共荣的、休戚与共的关系。
换句话说,加缪在这里表现三种信念,就是生命价值、创造幸福以及人际团结。参加二战时的经验使加缪整个思想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提升到人与人之间深刻的关怀,使他在二战之后的作品像《黑死病》《反抗者》,对此都有深入的发挥。
本期收获
第一点,在虚无中的希望。虽然人有许多幻想、许多愿望不能实现,而发现这样的人生是荒谬的,最后的结局是虚幻的;在这里面,人还是会有某些希望,就好像在《误会》这个剧本里面所说的——“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这个责任就是:要坚持自己在荒谬的处境中活下去的勇气。
第二点,荒谬引申出什么样的思想上的后果呢?加缪提到三点:
我的反抗。我的反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与人一起对抗共同的命运,需要与别人一起团结,所以才会说“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
我的自由。我的自由就是我有无限制的创造的可能性,这个自由要用来共同创造人生的幸福。
我的热情。要肯定人间的关怀,要为人类找寻新的机会,走向幸福。
第三点,加缪思想新的阶段,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经过地下抗德运动,使他对人性有一种比较完整而根本的理解。从各种角度加以考察,认为人生不是从平淡的生活去看,而是要从许多临界点、从许多底线进一步去了解,如此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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