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
——阿尔贝•加缪《鼠疫》
1942年,法国南部山区帕纳里埃。
一个外形俊朗的高个子男人在阳台不停咳嗽,宜人的气候并未削减他复发的肺病,更要命的还有戒不掉的香烟。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男人苦笑。净特么扯淡,还说我是什么荒诞大师,什么存在主义大咖,这个世上哪个人不是都在两难之间蹒跚学步?他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只感到焦虑的心情更加严重。
好消息当然是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了,自己的妻子和家人终于在那个叫做奥兰的小城里摆脱了法西斯。但这也是坏消息,德军进占了法国的南部,自己与家人完全音讯断绝了……
男人烦躁地将手里的香烟掐灭,转身回到书房,无意间瞥见床头的那本《白鲸》。麦尔维尔的小说写得不错啊,切,但我要是出手,肯定不会比他差。
他想起1940年德军迈着整齐的步伐通过凯旋门,巴黎依旧香艳,却从此带上了一抹浓重的凄凉。他想起当时他拿着《白鲸》向《巴黎晚报》的同事们激动地说,法西斯就是凶恶的大白鲸,不,他们更甚,他们是吞噬万千生灵的鼠疫病菌……
于是,在1942年法国南部的那个山中小屋,诞生了世界文学史上的绝对经典——《鼠疫》。
那个男人,就是阿尔贝•加缪。
“疫情实录”和“恐怖史诗”
故事发生在一座小城里。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奥兰的奇特事件,构成本部纪事的素材……”开篇冰冷,克制,不动声色。“四月十六日早晨,贝尔纳•里厄医生从他的诊所里走出来时,在楼梯口中间踢着一只死老鼠,当时他只是踢开了这只小动物,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就下楼了”。
一句旁白和对小城奥兰不带感情倾向的叙述,仿佛是一部伪纪录片形式的恐怖片开头。长镜头下缓缓运镜,将故事的发生地做一个沉默的展示。紧接着主人公出门了,他没有台词,在楼梯口踢着一只死老鼠,并没有当回事儿就下楼了。小城的人们当然更没有什么察觉,依然像往常一样工作生活,在小酒馆吹牛,在咖啡馆调情,然而,从这一天开始,鼠疫悄然在这座小城蔓延了。
20万人口的奥兰小城从此跌入黑暗的深渊,在加缪笔下,这个跌入深渊的过程异常冰冷和真实。街上的死老鼠越来越多,灭鼠处为平复群众的不满,竟在四月二十九日发布公告称:“鼠害现象骤然停止。”然而,就在当天中午,里厄医生发现了第一例鼠疫病人。病人高烧、呕吐、淋巴结肿胀,里厄向当地警局报警,却被认为企图搅乱社会治安。
而身为奥兰医师联合会负责人的里沙尔虽然也意识到了情况严重,却坚称没有发现异常。甚至连最有学养的医生也不敢确认这种在小城迅速蔓延的疾病就是鼠疫。他们化验出的细菌是一种变异的形态,与传统的鼠疫病菌描述并不吻合。治疗这种疾病的方法难住了所有医生,即使他们能制造出治疗鼠疫的血清,但对于这种新型鼠疫依然毫无办法。
当第一个病人死去,市府报纸选择只报道死鼠,不报道死者。最终,奥兰小城痛失最佳控制期,鼠疫全面爆发了,奥兰封城……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给一向“岁月静好”的小城带来无数未曾见过的死亡和恐怖。“鼠疫”逐渐成为了宏大叙事的背景板,在“封城”的催化下,加缪仿佛描绘了一幅宏大而色调阴暗低沉的“恐怖史诗”:
居民被封闭在小城里,他们的出行被突然限制,许多亲人、朋友、恋人在前几天还相约再见,“今日便渗出永别的意味”。
由于信件可能携带病菌,人们只能通过简短的电报来与外界沟通,在长时间的隔离后,思念的话语渐渐变得空洞乏味。
电话紧缺,只有死亡、出生、婚姻等重大事宜才被允许使用。贸易失去了生机,旅游业全停,公共设施逐一关停,人们无所事事,物资短缺,连吃饭都需办手续……
接着,奥兰小城的死亡人数逐渐增加,棺材成了稀缺品。于是,市府组织统一火化,但市民却担心火化的浓烟会扩散传染,因此不得不加修管道,改变排烟方式。
后来有人提议将越来越多的尸体丢到海里,也被否决。最后,连公墓也不够用了,人们只能一个摞着一个被胡乱地埋进土里……
世界是荒诞和不可理喻的,人是孤独无助的。
荒诞的象征,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流于抽象,在《局外人》中流于模糊,在《卡利古拉》中流于单弱,因而需要一个振聋发聩,能引起万众惊悚而猛醒的荒诞象征,这就是《鼠疫》。
从《局外人》到《鼠疫》,加缪都表现了存在主义的基本思想,即世界是荒诞和不可理喻的,人是孤独无助的。
正像加缪自己所说:《局外人》写的是人在荒诞的世界中孤立无援,身不由己;《鼠疫》写的是面临同样的荒唐的生存时,尽管每个人的观点不同,但从深处看来,却有等同的地方。
比较起来,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局外人》所无暇顾及,或者说《鼠疫》所增益的内容,即给人以极大启示,直扣道德人心的部分,这部分内容描述了在里厄的组织下,一大批志愿者组成了救护队,投身于对鼠疫的斗争中。在这个意义上,《鼠疫》中群体性的抵抗精神已经构成了对《局外人》中个体觉醒阶段的一种超越。
在荒诞的世界中反抗并努力的活下去
加缪的作品在把荒诞看成是人类生存处境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对荒诞的一种否定和抗争,通过这种抗争,加缪就在荒诞的世界中建立了一种价值形态,一种反抗荒诞的生存哲学。
一个荒诞的世界。
“一开始并没有人死亡,只有不断出现的死老鼠,看门人十分肯定的说“我这肯定不会有老鼠的!”那会儿其实看门人已经发现更多的死老鼠,他只是害怕医生认为那是他的责任,于是他表现得愤怒鲁莽,却无济于事,因为死老鼠越来越多。
后来“无所畏惧”的看门人死了,而讽刺的是,这座城市的官方通报说:鼠疫已经结束了,请大家不要担心。这座城市的媒体正在报道:已经没有死老鼠了。
当里厄医生发现有20多例重症病人后,他呼吁“赶紧把新发现的病人隔离起来”,然而他收到的是质疑的回复: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传染病呢?
感染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恐惧与愤慨,于是竭尽全力的与之搏斗,直到城市被宣布封锁。当城市变成了孤岛,当人们被迫与亲人分别,恐惧和痛苦成为整座城市居民的共同情感。因为害怕被感染,人人口含据说能防病的薄荷药糖,乘坐公交车时背靠背,怀着戒心疏远自己 的邻居,对身体的微小不适疑神疑鬼。人们由侥幸变成恐慌,再由恐慌变成适应,鼠疫本身终于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整座城市就像放了放了长假,人们蜗居在家,收听和谈论政府公布的病例数字,由担忧到麻木,这个时候,这个城市才陷入了真正的不幸,因为习惯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些商人乘机牟利,咖啡馆贴出“酒能杀菌”的广告吸引大量顾客,投机商高价出售短缺的物品,出版商临时杜撰各种语言……我想这些情景此时此刻的我们都不陌生,至少凭借我们的经验可以想象得到了。
世界本来就是荒诞的,只是我们平淡无奇的生活让我们失去了对这种荒诞的察觉,而一场鼠疫,将这种荒诞的属性暴露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也将每一个人性的弱点暴露了出来。“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
加缪没有苛责“鼠疫”。
希腊神话中那个受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把巨石推上山顶,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重新从山上滚下,一次次周而复始。在他人看来,西西弗的存在就是荒诞的,但是加缪却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西西弗周而复始的行为就是对荒诞的反抗,当西西弗走向巨石的时候,他成为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这也是加缪在小说中所倡导的,对所处荒诞境地的反抗,并在这种反抗中找到存在的意义。
“后疫情时代”的我们,依然需要加缪
是的,反抗。反抗近似荒诞的偶然,反抗没有灵魂的曾经。
加缪讨厌那座小城。在他的笔下:你看不到扑打着翅膀的鸟儿,也听不到风掠过树林的沙沙声,总之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四季的交替,仅仅在天空显现,只有那清新的空气和小贩从郊区运来的一篮篮的鲜花,才带来春天的信息,这里的春天是在市场上出售的。”
他笔下的小城居民过着和小城相匹配的生活。那里的市民很勤劳,但目的不过是为了发财。他们对于经商特别感兴趣,用他们的话来说,最要紧的事是做生意赚钱。当然,除了钱,他们也有一般的生活乐趣和享受,比如喜欢女人,爱看电影和到海滨去沐浴。年轻人喜欢寻找一些短暂而强烈的刺激,至于那些年纪比较大的人的嗜好,则不外乎跑跑滚球俱乐部,参加联谊团体举行的宴会……
是否似曾相识?是否还有一点点暧昧的熟悉?同样的“岁月静好,温和从容”,同样的“温水煮青蛙”.
一场突如其来的“鼠疫”,让那些从未思索生命自身价值和存在意义的人们最终崩溃。
不管是麻木地任凭这场瘟疫肆虐屠戮,还是趁机宣扬宗教审判,无论是自私自利将底线抛却,还是彻底疯狂彻底狂欢,加缪写下《鼠疫》更深层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在这场隐喻中充当“吹哨人”,他要向整个人类示警。加缪要人类提起绝对的警惕:灵魂若没有安放之地,人性早晚将湮灭于命运的偶然。
加缪的笔下,有这样一群人:作为最早的“吹哨人”,后来在瘟疫席卷全城之际,里厄医生奋不顾身,全身心投入到抗击疫情的鏖战当中。鼠疫突然爆发,无法控制,死亡人数几何式上升,人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或麻木,或疯狂。里厄医生和众多挺身而出的志愿者们每天工作20个小时,竭尽全力遏制疫情:志愿者塔鲁、擅长讲道的神父帕纳庐、怀着文学梦的朗格,他们把自己奉献给了这场瘟疫,都加入了抗击的队伍……他们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了下来。
我们的周围,有这样一群人:不眠不休,逆流而上的院士们;抛家弃子,奔走一线的天使们;还有那永远乐观,永远笑着的志愿者....90后医生护士成为中坚力量,我们可以80岁高龄的钟南山爷爷、李兰娟奶奶等专家奋战一线……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渴望和亲人待在一起,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但是,他们仍然选择了成为最美逆行者
他们没有具体的丰功伟绩,他们在这个荒诞庸常世界存在的意义,其实只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虽然我的一切努力最终可能没有任何结果,我将依然和大部分人样平庸地度过这一生,但我依然会坚持去做那些“傻事”和“没用的事”,因为只有反抗,我才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活着。
我想,这也是加缪想教给我们的:“即使世界荒芜如瘟疫笼罩下的小城奥兰,只要有一丝温情尚在,绝望就不致于吞噬人心。”对所处荒诞境地的反抗,并在这种反抗中找到存在的意义。
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没有什么英雄主义,每个人都是平凡的逆行者
我不同意什么英雄主义,更不赞同称他们“加缪式英雄。
对于加缪来说,鼠疫只是一个象征,鼠疫象征的是任何一种大规模的祸害,它的受害者是所到地区的所有人,瘟疫、战争、灾荒等等都可以算在其中。
当这种灾难降临的时候,作为每一个个体,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份责任感,也是最真实的正义感,小说当中主角里厄医生之所以奋不顾身地救治病人,并不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英雄,而仅仅因为他是一名医生,而医生绝不能容忍的就是疾病和死亡,所以他奋不顾身的和死神抢人,奋战在第一线。
“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
加缪是以冷漠的态度看待英雄主义的——“但笔者更愿意相信,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间接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廖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
加缪想赞扬的是人类的情感,不管是柯塔尔奢望旁人关怀,还是朗贝尔对回乡的渴望,或者是里厄医生对病人的救助,这些都只是极为平常的情感。但因为它的平常,而在平时反而被人们忽略。
无独有偶,钟院士说:
“这一切和英雄主义无关,而是诚实的问题。于我而言,诚实就是做好本职工作。”
戛然而止
在小说的结尾,鼠疫如同它来临时一样突然地结束了。幸存者们为此欢欣鼓舞,他们庆幸被鼠疫中断的生活又可以继续了,他们可以辛勤的工作,可以在业余时间泡咖啡馆、闲聊。但是经历了鼠疫,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呢?
加缪借小说人物之口向我们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但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
晓寄
“里厄倾听着从市里飞扬起来的欢乐宣声,确实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因为他了解这欢乐人群并不知晓的事实: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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