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虹的来信很长。我至今无法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写完了这封信。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心里一定会恨我。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如果这辈子我只能求你一件事,那么现在就求你,一定把这封信看完。我不为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只为让你能知道真相,我余生便已无憾。
在讲我的身世之前,我想和你再认真得说一次,我爱你。无论你此刻是否还相信,在认识你的这一年里,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从小生在一个平凡的农村家庭,父母都不喜欢我,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直到我弟弟出生。父亲有酗酒的习惯,我小时候经常被他打。初中毕业后,他就不想再供我继续上学,让我打工赚钱。我虽然学习很努力,成绩也很好,幻想有一天能考上大学,走到外面的世界。但我不能不认命,初中毕业后,我就去了附近的隆德县城打工。
刚开始,我只有16岁,只能去饭店当服务员,给人端盘子洗碗。我还去商店打杂,扫地收银搬货,几乎都干过。时间长后,到我18岁时,我开始去服装店里打工,想积攒点经验,以后也开店卖衣服。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已经21岁。村里有些年轻人,经常在路上贼溜溜得看我,对着我吹口哨,讲黄笑话。到了这个年龄,父母也开始在村里给我张罗对象,但我都没看上眼。不是我自命清高,觉得自己有多漂亮,要嫁个有钱人。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我还有自己的想法,虽然看起来是白日梦。
就在我有了经验,准备攒钱卖衣服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至今仍然忘不掉,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我现在都无法把这一切经历写下来,一想到那一晚,就害怕得直哆嗦。在那一晚,我独自从县城回家路上,我被人强暴了。我的第一次,就这样没了。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我拼命冲刷自己的身体,想洗去耻辱。我还拿刀割过腕,不想再继续活下去。当父母哭着把手腕血淋淋的我送到医院后,我心软了,即便他们曾经对我不好,但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和解,我不想再自寻短见。
经历了这件事,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已经没法在那继续待下去。我没敢报警,怕他以后去我们家报复。半年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有天在山上放羊时,被狼给咬死了。我们村里人找到他后,才发现已经尸骨无存,地上只剩一滩血腥。
快中秋时,有个村里的熟人从西安回来,她说要招几个女孩子去西安上班,当服务员做保洁,比在县城上班工资高得多。
等我去之后,才知道是在一个会所上班。一开始,我也真的只是做保洁,没有干过别的。他们有安排宿舍,但我不想去住,里面经常是乌烟瘴气。我在附近找了个便宜的小区,一个人租房住。这也是亲爱的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想到那里,我心里就感觉很温暖很心安,那里有你熟悉的气息。”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往下掉。我从来没想过,她的身世这么苦。我开始怀念那个温馨小屋,那是我们最初相遇生活的地方。
“上了几天班,我开始知道里面有一些特殊服务,她们赚了很多钱,每天买各种名牌衣服首饰,把自己打扮得跟明星一样。和她们相比,我几乎就是个村姑。
第一个月,他们并没有让我做那些,我还是老老实实得干着保洁工作。虽然我一个月的工资,都没她们出台一两次赚得多,但起码我的钱很干净。我也想过辞职,但又一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我还能再去哪里,于是到最后也没走。现在想来,要是那时一狠心走了,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么多事。我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两个月过去,会所经理见我没有辞职,开始让我进包厢,但也只是一些杂活。在里面,我看到了很多心惊肉跳的场面,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大老板和富二代,有时候还有一些当官的,在里面丑态百出。
这时,会所经理开始在我耳边吹风,他说第一眼见到我后,就认定我是这里面最漂亮的一个,一直干保洁有点太可惜,要是能再简单陪陪酒,赚到的小费比工资还要多。我起初不答应,后来他准是拿捏准了我的软弱性格,也知道我在老家的那件事,有一天晚上,他在我的水杯里下了迷药,把我抱进一个没人的包厢里,压到了我身上。
等我醒来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一旁不停得劝我,既然事已至此,那不如干脆下海,还能多赚点钱。
经历了这些,我开始自暴自弃,顺从了他们,开始出台接客。他们把我视为会所头牌,只接一些高官和富豪。我就这样麻木不仁得在里面待了一个月,快过年时,我开始觉得对不起父母,丢不起这个人,要是他们知道我在做这个,说不定能把我打死。我曾在里面见过很多女孩,有的已经待了好几年,几乎快要丧失人性。她们抽烟酗酒甚至吸毒,还有人得了性病,最后躺在医院里孤独得死去。我怕时间再长,我也会变得和她们一样。我开始想逃离这个魔窟,希望能从这残忍的世界里,抓住一根善良的救命稻草,从此上岸。
就在这时,上天把你带到了我身边。我在每天下午去上班的路上,遇到了你。一开始,我只是抱着同情的心理,给你带吃的,把你带到家里取暖。后来当你把以前的经历告诉我时,我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决定把脱离苦海的希望放在你身上,留你在家过夜。我也曾想过,晚上你会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偷偷钻进我房间。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反抗,就此对你死心。
为此,不知你有没留意,我在回房睡觉时,并没有把门关上,而是留了一个口。那天晚上,我提心吊胆得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我向上天暗暗祈祷,你千万不要走进来。
第二天醒来后,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心里暗自高兴,决定在我回家那几天,把你留在我那。不然你走后,我以后去哪儿找你呢?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的大意,差点让你丧了命。我在临走之前,本该更细心得嘱咐你。感谢上苍,它也许看我们可怜,没有让死神最终把你带走。它只是想提醒我,你随时都可能离开我,哪怕是以这种方式。上天让我以后要好好珍惜你。
从那时起,我便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即使他们见我不去后,在我们老家宣扬,把我名声彻底搞坏。我以后就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要去广东,我也没有丝毫犹豫。可能那时你会感觉惊讶,但我还不能把这一切告诉你,不然你随时会离我而去。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在往后的一年时间里,我逐渐爱上了你,拼命得对你好,以弥补我的黑历史。我想等时间再长,我们不可能再分开后,我再告诉你。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彻底洗刷过去,只是没想到,你会很快发现这一点。
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脚踝上还系着红绳。当我赤身躺在床上时,它代表着我不是一丝不挂,还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但随后几天,我不想让你发现这一点,很快就把红绳取下。当你在酒店拿着小卡片说笑时,我看到了你眼神中的鄙夷,心里十分害怕。我不敢想象等你知道内情后,会是什么反应。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
在我生日前一天晚上,我独自躺在房间里,为自己的身世暗自垂泪时,你突然给了我特别大的一个惊喜,让我十分感动。那天晚上,当你把我抱到床上时,我心想就这样把身子给了你吧。从跟你来广州的那天起,我整个人和心,就都已经只属于你。但最后真的到了那一刻,我还是十分害怕。我怕你发现,我早已不是处子之身。我更怕你拥有我后,会发现我的过往,随时离我而去。
最终我还是没有接纳你,你也没有勉强我。事实无数次证明,我并没有看错人。快过年,你向我求婚时,我感动得哭了出来。我何尝不想嫁给你,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以后会怎么样,我只在乎你真的爱我,而我也是那么得爱你。
但我只能暂时接受你的求婚,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你说,怎么带你去我家。纸里包不住火,那一段黑历史,在我们老家传得路人皆知。我想等时间长了,咱们在广州稳定后,把父母弟弟都接到这里来,到时候再办婚礼。
但你以后知道内情时,还能原谅我么?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虽然你很爱我,但这一污点,却永远也无法抹去。它会像恶魔一样,一辈子附在我身上,随时都能把我吞噬。
我能预料到,这一天终将会来临,但没想到这么快。当我走出门看到你时,我心里明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后悔没有主动跟你坦白,祈求你的原谅。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认识后,你还是第一次朝我怒吼,继而转身离开。我不怨你,只怨自己走错了那一步,永远也无法回头。
你说不想再看到我,我也没有脸面再回广州见你。世界之大,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想念我们曾经一起在广州的美好岁月,我还怀念西安那个温馨小屋,晚上梦见又回到了那里,我在,你也在,我们在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
最终,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小屋。屋子里已空无一物,但空气中满是你的模样。我也永远不会再去那个让我蒙羞的地方,就在这间空屋里独自生活。这一天,我把陪伴二十五年之久的长发,都剪了下来,跟以往的岁月说再见。当你再见到它们时,已不在我身上,只愿你还能记起,曾经还有那么一个人,是如此深爱着你。”
看完苏虹的来信,我已经哭成了泪人。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马上去西安找她,把她接回家。
我把信收好,很快出门去机场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机票。到西安后已经是晚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苏虹住的小区。那里还是原先熟悉的模样,一年后,却已物是人非。
我跑到三楼门口,“咚咚”拍她的门,大喊着她的名字,心里不停祈祷:
“你一定要在这儿!一定要安然无恙!”
一开始,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时间仿佛过得无比漫长,就在我心急得几欲要破门而入时,只听到咳嗽和脚步声渐进,门口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
“我来了。”
门打开时,我喜极而泣,旋即心痛欲裂。
苏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已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样。
她弯腰用右手扶着墙,左手捂着嘴剧烈得咳,头上长长的青丝已然消失,整张脸几乎瘦了一圈,青黑黯淡,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她看到我后,一言未发,开始无声得流泪。我一把抱住她,喉头开始哽咽:
“我混蛋。我该死。我不该那样对你。”
她肩头耸动,埋在我怀里小声得啜泣。
我拿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把她扶到床上躺下。随后她又是一阵猛烈得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平静。她红着眼睛和我说: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女人。我配不上你。”
“你被伤成这样,不管怎么样,我都只要你,以后你还有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双手攥着她冰凉的手,紧紧贴在我脸上,“你病得这么厉害,我这就送你去医院,病好咱们就回家。”
她摇了摇头,跟我说没事,诊所给开了药,喝完就好。这时我才觉察到,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环顾四周,房间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床薄薄的铺盖和墙角的大行李箱外,再无属于她的物事。
我抹了抹眼角,站起来走到火炉边,把煎好的药端到她床前,待不烫后,一勺一勺得喂到她嘴里。
喝完药,她拗不过我,最后还是被我送往医院。医生摇着头说,还好来得早,不然再严重就麻烦了。
一个星期过去,苏虹的身体开始好转。这段时间里,除了出去买饭,我也几乎住在了医院,每天守着她,生怕她醒来一睁眼又看不到我。有天晚上,在她刚睡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找到她以前上班的地方,只见门口已经贴了封条,上面印着一列黑字,“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封”,日期正是两天前。
回来后,我没有提及此事,我不忍再让她想起往事而伤心。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此时苏虹的精神状态已经好转,除了昔日乌黑飘逸的长发外,我曾经熟悉的模样,开始逐渐回来。
出院那天,外面阳光明媚,天朗气清。温柔和煦的春风,已把冬日严寒吹得无影无踪。我们回到小屋收拾行李退掉房子后,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小区。苏虹左手挽着我的胳膊,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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