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验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对于一个诗人,它往往是一种写作方式和一种诗歌理想的实际根源。1987年在山海关,你曾跟我谈到你在湖北乡间的童年生活,对你而言,童年经验童味着什么?童年并不是我专门去写的一个主题。对我而言,诗歌不是个人的传记,只有当童年经验在要求我去接近一种本质的东西时,它出现在诗中才是必要的。严格来说,不是童年生活,而是我们在童年时代所惊讶的一切,比如“自然”,从麦田上面掠过的天空,你曾提到的“第一次面对死亡”(它肯定发生在童年),正是这些非个人的、谜一样的东西在决定着我们后来的写作。
因此与其说“追溯童年”,不如说在进入一种记忆的可能,进入我们在童年时所经受的某种“洗礼”(荷尔德林的诗句“我在神的怀抱里长大”,向我们提示的正是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对一个诗人来说,童年即永恒。实际上我经常感到青春时代很虚幻,更遥远的童年和少年却时时出现在眼前。静下来想想,决定我一生的,恐怕仍是我在童年时代所遥望的天空。
对于一个诗人,或者说对于你,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应该是怎样的?你在多大程度上努力去接近这种生活方式?
我要努力去接近的,恐怕是诗而不是某种生活方式。至于对生活本身,我要求不多,更不曾去幻想某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我不是那种想要通过写诗来“改变命运”的人。诗歌就是诗歌,即使生活不完美,我们也无法把它作为一种补偿。实际上对于一个诗人,当他进入写作,诗歌便开始加剧着他与一切外部生活方式的偏离。与此相关,作为人而生存与作为诗人而写作,这也是大有区别的。里尔克在创作《杜依诺哀歌》前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神话,但实际上“神话”只有当他真正进入语言与灵魂的历险后才开始产生;这就是说,诗人只存在于诗中。
北京的生活带给你什么?从湖北到北京,除了环境的改变,也改变了你的诗歌吗?从北京到欧洲呢?
在北京的生活给我带来了某种精神性的东西,而这主要取决于中国北方那种严峻的生存环境,开阔的天空,秋天横贯而过的大气流,在霜寒中变得异常美丽的红叶,以及更严酷、但也更能给我们的灵魂带来莫名喜悦的冬天。我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我接受着它们的洗礼。我想这和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一样深刻地影响到一个人的写作。
而当中国北方的气候、大自然景观和它的政治、文化、历史相互作用于我们,在我的写作中就开始了一种雪,或者说“北京”与“北方”作为一种主题就在我的诗中出现了。我想这是必然要到来的东西——在一种隐秘的内心呼应下,这北方的风暴、在飞雪中轰鸣的公共汽车,以及北京上空那时而阴郁、时而异常高远的天空,必然会加入诗歌的进程,从而成为内心生活的某种标志。
我想,这即是我蒙受的恩惠:在北京的生活,使“一种从疼痛中到来的光芒,开始为我诞生”,这形成了1988、1989年以后我的诗歌,更重要的是,它在要求着一种与之相称的个人诗学的建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的诗中开始了一种与整个北方相呼应的明亮,而这正是我忍受住一切想要达到的。
即使现在,我想我仍在写作中呼应着从那时开始的“我们自己的时代”。如果说叶芝的“精神幻象”是一个想象中的拜占庭,那我只能朝向那深刻地触动我、赋予具体的生命感受以意义和形状的北京。而且我相信这具体、确凿的地点和事物,一经诗歌的转化,就更会成为铭刻在灵魂里的风景。总之,我相信“北京”这个主题(或是作为音乐中的一个声部)会一再在我的写作中出现。往往是当我对目前这种旅居异国的生活深感恐惧时,我就要求自己回到诗歌中的北京,而那正是我的所在之地。的确,一种语言中的流亡,是需要有某种更坚实、确定的东西来为其提供保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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