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苔今年十七岁,读高二,成绩不好,且讨厌学习。
文理分科的时候,有个亲戚,论辈分,她应该喊表舅的,表舅啃完猪蹄,扯几张纸巾擦擦嘴巴,又折了小苔养的含羞草剔牙,懒懒地说,选理科,好就业啊。小苔不喜欢表舅,觉得他像个骗吃骗喝的老混混,但母亲对表舅热情得近乎奉承,说他可厉害了,在市里搞什么房地产,结交的都是上层人士。
小苔不甘心,大好青春怎么就献给了学校?那些电磁学遗传定律分子离子让小苔反胃,同学们甘之如饴的态度也让她反胃。花儿一样的年纪,不是应该无忧无虑看看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嘛,在古城墙根假寐,在洱海边哼唱,在马鞭草花海奔跑,在布拉格广场跳舞。
世道变了,几年前,人人心无旁骛废寝忘食只为考个重点大学,因为高学历能换来铁饭碗。现在呢,一切都变了,铁饭碗里盛的不再是白米饭红烧肉,而是粥里扔几块酱萝卜,比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晚年吃的稍微好一点点。
人们再提起铁饭碗,暧昧地笑,那些人啊,没本事没见识,墨守成规,又穷又酸。
何况,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小苔的班主任,那位二十九岁的女老师,毕业于某师范大学,任教七年,手头紧巴巴,不敢吃大餐,不敢买昂贵的衣服化妆品,租着没有独立卫生间的单间,不仅要忍受隔壁女人不定时的歇斯底里,还要忍受男人把尿撒在马桶边沿,骚气冲鼻。
女老师总跟小苔过不去,发试卷时,顺带嘲讽几句:哎呦,恭喜苏小苔小姐滑到太平洋底,捞不上来喽。小苔小声地嘀咕,总比你强,至少我不露大额头,丑死了,祝你永远交不到男朋友。
不想当绿叶陪衬鲜花,不想当灰扑扑的普通人,不想买条裙子还左右掂量着。小苔问同桌李粒粒,怎样才能扬眉吐气?
李粒粒父母经商,家境优越,口袋里成天装着红粉粉的钞票,说话时喜欢挑眉翻白眼。她对小苔说,试试做网红吧,你看那些网红还没你长得漂亮呢,人家几百万粉丝,今天去米其林餐厅,明天去半岛喝下午茶,后天和闺蜜香港血拼,多滋润,我若长成你这样,绝对去当网红。
小苔没钱,去不了香港,其实她连省都没出过,她在这座粗俗的小城出生,成长,这里物价涨得厉害,这里总是建高楼,这里的妇女穿着睡衣逛超市,这里的学生胆敢掌掴老师。
小苔从李粒粒口中弄明白了,网红,如今一种新兴职业,低成本,高回报,名气大的网红,会有广告商主动找上门来,请其推销衣服,护肤品,凉鞋,营养果汁,厨房神器……
小苔心动了,对呀,可以做网红,现在的网红简直就是小明星呀,有混好的,上综艺节目,不比明星差,若能和某位人傻钱多的富二代谈恋爱,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小苔知道当下最流行的是抖音,很多人玩,已经有抖音红人转做直播,也有开始拍网剧的,真让人羡慕。
玩抖音首先需要什么?当然是一部手机啊。
小苔去找母亲。母亲租一间小小的店面卖麻辣烫,挤在一排五金用品店中间,略显寒酸。小苔看到了,母亲系着围裙站在一片热气中,飞快地剪烤肠虾丸蟹排土豆藕片油条。热气氲湿了她的脸,刘海贴着鬓角,仿佛淋了一场春雨。
如果剪刀碰到母亲的手怎么办?如果热汤溅到她胳膊上怎么办?如果客人吃霸王餐怎么办?她那样瘦,那样矮小。
此前,小苔不愿亲近母亲,母亲身上有劣质油味儿和生肉味儿,是她反感的气味,她也从不帮母亲串肉丸蔬菜,只有要钱的时候,她才有一丝丝的心酸,但也很快就消失了,生活照样活色生香,各人有各人的责任。
小苔以补习英语为理由从母亲手里骗了1500块。沿着辰安路慢慢往家走,月亮隐在乌云后面,星星寂寞地眨眼,路灯周围聚集着一群飞蛾,不知谁家厨房飘来青椒肉丝的香气。1500块,得卖多少碗麻辣烫?一碗按15块算,得100碗。小苔暗暗发誓:妈,等我成了网红,赚了大钱,一定让你过好日子,给你买金项链,带你出国旅游,不让你那么辛苦了。
这样想着,小苔心里好受多了,还多了几分成就感。她买了大屏高像素手机,第一时间下载了抖音,一连刷四个小时,越刷越兴奋。抖音为她打开新世界,她喜欢那个精彩的世界,梦幻的婚礼,不可一一到达的景点,锥子脸美女种草的宝贝,帅气的小哥哥。
第二天,小苔到厨具市场淘来漂亮的碗盘,简欧的,复古印花的,轻便木质的,彩色塑料的,还有一个黑不溜秋好像是瓦片加工的,有点丑,却丑得挺有特色。
是的,小苔决定晒早餐,乖巧美少女的早餐,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吧?她先煎了喷香的鸡蛋,盖住一半香蕉吐司,然后用番茄酱画一个笑脸,然后切圣女果和火龙果,然后冲一杯麦片,然后,摆一本簇新的三毛《撒哈拉的故事》,买回来未拆封的,小苔握着手机拍视频,选音乐,选滤镜,上传,美滋滋地等着被几万人点赞。
一天过去了,她一遍遍刷,却仍旧只有一个尴尬的赞——她自己点的。
成功在于坚持。这天清晨,小苔煮了意大利通心粉,挤一坨黑胡椒烤酱,闻着就流口水了,但等她拍完抖音,心满意足地坐下,准备享受时,面已经有些凉了。
尽管小苔变着花样做早餐,尽管有李粒粒等同学以及他们的好友帮忙点赞转发,她的粉丝还是停留在二十多。
那天,小苔盯着眼前的麻薯发呆,母亲过来问,宝贝女儿,不舒服吗,是不是感冒了?小苔摇摇头,拈起麻薯吃,挤出一个干干的笑容,像嚼着蜡烛。母亲疑惑,这孩子怎么了,早上居然吃这玩意儿,又干又涩的,难吃死了,她不是最爱吃楼下的雪菜包子和牛肉粉,薄皮小馄饨和小油条吗?嚷嚷着一辈子都吃不腻呢。
不久,小苔转变了抖音风格,模仿电视剧经典情节,很多抖友怀旧嘛,只要跟“中国风”有关的,他们不管懂不懂,都疯狂点赞,好像不点赞就是不爱国。
星期六,家里没人,小苔扮起了清宫娘娘,披着被单当宫装,布拖鞋充作旗头,红绳穿颗珠子当耳坠,清人喜欢戴长长的护甲,小苔掏空几根秋葵,套在手指上,对着镜子,有模有样地演了起来:皇上,臣妾是被冤枉的,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表情到位,语调到位。这次关注的人数涨了两百多。小苔趁热打铁,模仿《情深深雨蒙蒙》里雪姨砸傅文佩门那段戏。她特意选一所老房子,褐色木门上残留着泛白的对联,踢门大叫时,路人目瞪口呆。
然而,跟那些抖音网红比起来,小苔的粉丝还是太少了。他们每次更新,都有大批大批的粉丝喝彩:
哇,关注很久了,好喜欢您的作品,看得过瘾,马上转发朋友圈,帮您涨粉!
您推荐的豆沙红口红真的很显肤色呢,一定买买买。
您看起来憔悴了,注意休息哟,我们会一直爱着您,么么哒。
世人有从众心理,大家都喜欢的,我也喜欢,大家无感的,我也不想多说。
小苔大吐苦水,唉,老天爷故意跟我作对,别人画眉毛,捏矿泉水,喷香水,切蛋糕,甚至喝凉白开都能火,我费尽心思,却无人欣赏。
李粒粒说,干脆使出杀手锏,拍清纯的校园女生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看书,还怕不火吗?
于是,小苔剪了空气刘海,穿起了蓝白校服,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对着手机卖萌唱歌,一对大眼睛粘几层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其实根本不用唱,右下角就有现成的音乐,对对口型就行了。
有两个人关注小苔很久了。一个头像是位中年胖子,经常“小美女小美女”地喊小苔,夸她皮肤好气质好,怂恿她穿低胸装,最好挤出沟的那种。小苔骂他哪远滚去哪儿。哼哼,他不屑,你不是想火吗?想火还怕露?
另一个头像是柯南,小苔猜是位直男,因为他总是劝她好好学习,一寸光阴一寸金,浪费了好时光,以后后悔就迟了。
直男还留下了微信,希望和小苔做现实中的朋友,暑假回家请她喝柠檬水,看电影。小苔没兴趣。
小苔心思完全放抖音上,期末考试自然惨不忍睹。母亲见她闷闷不乐,便提议去江南散散心。
江南,江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的江南,鲁迅的江南。
小苔记得,父亲每年冬天从江南打工回来,穿着板正的西装和黑大衣,夹着公文包,给邻居让烟让糖果。他提起江南时,眉飞色舞,说那里如何如何优美,如何如何舒适,如何如何遍地生钱。小苔理所当然地猜想,父亲一定拥有光鲜亮丽的工作,宽敞整洁的房子,
她想好了,找父亲要几千块钱,四处游玩,四处录抖音,分享趣事。
去VERO MODA买新衣一定要挑剔,去星巴克点咖啡一定要漫不经心,去专柜试香水一定要姿态优雅,去古镇一定要穿旗袍打油纸伞。
小苔的到来让父亲感到意外。
小苔更意外,那烈日下汗流浃背的船夫是父亲吗?那低声下气揽生意的人是父亲吗?那嘴唇干裂不舍得买一瓶水的是父亲吗?那被年轻情侣抱怨“无商不奸”的人是父亲吗?
父亲抹抹额头的汗水,催小苔待在阴凉处,千万别中暑。
小苔固执地坐在桥边,任凭太阳狠狠炙烤,汗水从眉毛蜿蜒而下,小背心湿哒哒贴在胸前,她突然为自己浑浑噩噩的两年高中生活而感到愧疚,为自己梦想变成抖音网红而感到羞耻。
做了网红又能怎样?总有过气的一天。
而那些不会过气的,是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上进心、善良和真诚。
小苔站起身,跑着追父亲的船:爸爸,帮我找份兼职,我要锻炼自己!还有,哪里有书店啊,我买些复习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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