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3年秋,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智积禅师推开龙盖寺的大门,望着东方天际微微泛白,随口吟诵道: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
他沿着小路向山下走去,一边吐纳一边默念早课。秋露打湿衣袖透出丝丝寒意,有种少时苦行求法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温度。
老和尚走到古雁桥边,看见有个小孩在玩耍。
他环顾四周没发现大人,估计是去小树林放水了,因为桥头的告示栏里写着:在此大小便者死全家!
智积怕被误认为人贩子,没敢冲小施主打招呼,只是嘀咕道:这当爹妈的心真大,也不怕孩子掉进河里。
慈悲胜过忧虑,人人皆是高僧。
智积转身朝小孩走去,准备普及幼儿安全教育。借着蒙蒙亮的天色,他渐渐看清一张奇丑无比的小脸。
所有美好童真的词汇,都无法用来形容眼前的小孩。那些粗鄙恶俗的称谓,对未经人世的幼儿又有些残忍。
三岁小儿的脸蛋冻得发紫,五官长相显得更加怪异。智积禅师问他爸爸去哪了,哼哼唧唧也听不懂回答。
禅师伸出干枯的大手,拉着他走向桥头空地。小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直到冰凉小手被温暖后才略微平复。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以试佛意、观佛道。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
人身不过是副臭皮囊,智积禅师并未放在心上。
他在竟陵城中办完事情,沿着原路返回龙盖寺。走到古雁桥头时,一大堆人像围观车祸现场般议论纷纷。
路人甲:这孩子被父母遗弃了啊。
路人乙:估计是嫌长得太磕碜。
路人丙:长得丑就算了,还是个哑巴。
路人丁:不是哑巴,人家只是结巴。
路人戊:唉,太可怜了。
路人己:你领回家给碗饭吃呗。
路人庚:算求,我连自己娃都养不活。
智积禅师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早晨遇到的小孩。他紧紧抱着告示栏的木桩,被众人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有位大娘走到跟前,拍干净小孩衣服上的泥土。随手打开背上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个馒头还有片小布条。
好心人,求收养!
没有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没有姓甚名谁和生辰八字,好像不是由爹妈精血结胎,而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取外境六尘。众人占据道德高点进行强烈谴责,掩饰着因长相丑陋而不愿领养的本意。
智积禅师悲然长叹,走过去拉起孩子的小手,并对众人说道:阿弥陀佛,此儿先由老衲带回龙盖寺吧。
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
寺庙是修行场所,不是孤儿疗养院。
唐玄宗沉醉于开元盛世,封禅泰山后更是气吞寰宇,拒不承认还有六亿人口未脱贫(见秦岭一白.李隆基篇)。
智积禅师等不到失主认领小孩,也没有救济机构前来接收,只能将他送到隔壁村子,让好友李公代为照养。
老李诗书满腹当过幕僚,辞职后跑到龙盖山开馆教学。
他刚给女儿办完周岁宴,成天抱在怀里喊着心肝宝贝。看着智积送来的丑陋孤儿,不禁觉得心有戚戚。
两三岁的孩子,原本正是享受父母宠爱的年纪。命运已经给他一张难看的脸蛋,却还要烙上遗弃的印记。
相貌是先天秉性,俗众却喜欢以貌取人。
心志是后天培养,全由亲情和书本熏陶。
老李不靠颜值吃饭,坚信读书可以改善命运。想起日后异于常人的艰难坎坷,他准备开展送温暖活动。
我女儿叫季兰,那你叫季疵好不好?以后她管你叫哥哥。
五年过去了,没有人寻找季疵。
村里的孩子嘲笑他长得丑,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季疵结结巴巴的说话不利索,每次全靠季兰怼骂回去。
李公将两个孩子拎回家,罚写一百遍生字才让吃饭。等到晚上睡觉时,所有不快已经被欢笑声冲淡许多。
老李望着睡熟的季疵,叹息道:人丑就该多读书,话糙理不糙啊...
他将季疵带进课堂,也不管能不能听懂高年级课程。只要将儒典义理灌进心田,迟早会激发出傲然心志。
这段岁月,或许是季疵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李公夫妇,拿他当亲儿子看待。
读书认字,消融他的孤苦身世。
貌丑口吃,没有衍生极度自卑。
玩伴季兰,好想期待青梅竹马。
如果这样生活下去,季疵会拥有平淡喜乐的人生。但是老天要让他名留青史,所遭受的苦难还远远不够。
季疵九岁那年,李公决定带着妻女搬回老家。他看着一箱箱行李被装上马车,却再也找不见自己的位置。
老李将他还给智积禅师,离别前叮嘱要好好读书。当马车轱辘转动那一刻,季疵感觉像被丢弃在古雁桥头。
季兰的哭声随风消散,季疵默默念叨着:始三岁,惸露...
读书在于融会贯通,佛法讲求克制心性。
智积和尚拿季疵当块宝,认为他天生没有亲缘羁绊,修炼断舍离大法能快人一步,还准备收为关门弟子。
季疵拿龙盖寺院当根草,他天生缺少世俗情爱温暖,无需用断舍离来证道,反而渴望儒典中的义理人伦。
禅房内,智积滔滔不绝的讲解六字真言,正要总结佛法浩瀚无边时,看见季疵趴在桌上盯着茶炉发呆。
智积:我在上面累死累活,你在下面一动不动!
季疵:哦嘛利嘛利呗呗轰,我以前和季兰唱过。
智积:孽障!是嗡嘛呢叭咪吽。
季疵:无所谓啦,考试又不考这些。
智积:你跟我出家礼佛吧。
季疵:我只想跟你学煮茶。
晨钟暮鼓的寺院生活,季疵只对煮茶感兴趣。一片片干瘪的茶叶被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智积用清茶招待各路访客,从山野隐士到达官显贵,从文人才子到商界巨贾,纷纷来到寺院探求终极三问。
禅师想借此开化季疵,让他明白佛法才是超脱大道,季疵看到的却截然相反:原来人生还可以这般鲜活。
九岁学属文,积公示以佛书出世之业。
或许,真正适合出家的只有三种人。
一张白纸,未被世事熏染的幼儿。
历经红尘,看破世事而遁入空门。
本心向道,不恋世事愿苦修教义。
其他方外之人,皆是像你我这般图谋生计。
智积禅师见季疵冥顽不灵,掏出刮胡刀要给他剃度。季疵撒丫子跑到殿外,当众叫嚣着做和尚是大不孝。
季疵:终鲜兄弟,无复后嗣,染衣削发,号为释氏,使儒者闻之,得称为孝乎?
积公:善哉!子为孝,殊不知西方之道,其名大矣。
公执释典不屈,予执儒典不屈。
真是孽障啊!
智积收起我佛慈悲的笑容,朝着捡回来的孤儿释放大威天龙,他要用降妖除魔的绝技让季疵认清形势。
越是富丽堂皇的场所,背后的脏苦累活越多。季疵从种子选手沦为小童工,逐个体验龙盖寺的打杂业务。
扫庭院、冲厕所、踩着淤泥刷墙、背着瓦片上房、还要负责三十头牛的日常起居,经常把自己搞得臭烘烘。
公因矫怜抚爱,历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圬墙,负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
智积远远望着忙碌的季疵,叹息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回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头。
孤儿身世,没有父母至亲的关爱。
相貌丑陋,没有同龄好友的玩伴。
口吃结巴,没有肆意畅谈的倾诉。
退一步,克制心性闭守佛门青灯。
进一步,融合学识体验开放人生。
季疵感觉世界没有温度,唯有书本可以温暖内心。即便活成别人眼中的异类,也要拼力掌控自己的性和命。
他没钱买纸笔,也没时间蹲在校门外蹭课,只能放牛时用竹棍练习写字(无纸学书,以竹画牛背为字)。
每次看见读书人经过,他就拦路请教不认识的生字,偶尔还会获赠几本旧书(问字于学者,得张衡南都赋)。
张衡写的汉赋,当年连喷子也无处下嘴(见秦岭一白.张衡篇)。
季疵很多字都不认识,却像上课的学生般正襟危坐。他装模做样捧起书本,冲着吃草的母牛们呜哩哇啦。
不识其字,但于牧所仿青衿小儿,危坐展卷,口动而已。
智积禅师听说后,被季疵的愿力所感动。第二天就将他关在寺内修剪草坪,以免受到佛经以外的学术荼毒。
季疵扛着大剪刀干活,还要接受有关部门的监督(恐渐渍外典,又束于寺中,令芟翦榛莽,以门人之伯主焉)。
他一边修剪草木一边默诵儒典,动作慢点就挨鞭子(或时心记文字,懵焉若有所遗,主者以为慵惰,鞭之)。
季疵哭泣不是因为挨打,而是忧心“岁月往矣,恐不知其书”。
监工和尚以为他闹情绪,甩起鞭子往死里抽,直到鞭子折断才罢手(主者以为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乃释)。
这一次,季疵没有呜咽不自胜,他夜里翻墙逃出龙盖寺。
万千灯火,何处才是我的家?
11岁的季疵又变成孤儿,恍惚中走到古雁桥边。当年还有智积禅师收留,不知以后的生活着落会在哪里。
他坐在桥头空地上,用自学的《易经》试着占卜。本想略窥前程运势,结果发现卦象极其适合做名字。
耻从削发,以《易》自筮,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丑孩儿名叫季疵,季疵就是陆羽。
天亮后,陆羽走向竟陵城,准备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戏班子正在街上招人,瞧见他就像是行走的活财神。
陆羽:你...你...
班主:你什么你!你要找工作嘛。
陆羽:我...我...
班主:我什么我!我是戏班老板。
陆羽:嗯...哦...
班主:今天签合同,明天就上班。
应聘者:我们比他来得早啊?
班主:早有毛用,你们又没他丑。
应聘者:长得好看也有错吗?
班主:我招丑角,他能节省化妆经费。
花旦小生翩翩飞下舞台,陆羽顶着滑稽妆容亮相。看客们被逗得前仰后合,又勾起他对先天相貌的自卑感。
貌丑口吃却能通晓经典,戏班众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位自幼孤苦的少年郎,渐渐品尝到后天学识的尊重感。
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
作丑,是大众喜剧的起点和本质。
陆羽不敢丑化观众,更不敢随意嘲讽时政。只能从凄惨经历中寻找笑料,逗乐衣食父母的水平越来越高。
智积禅师得知季疵的消息,匆匆下山想将他带回寺院:念尔道丧,惜哉!今从尔所欲,可捐乐工书。
陆羽朝着大师磕了三个头,画好丑角的嘴岔后转身登台:从今往后不重复过往的路,也不重复那些痛苦!
老和尚伸出干枯大手,却没能拉起古雁桥头的孤儿。
陆羽跟着戏班子四处巡演,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昔日灌进心田的儒典义理,与实践结合而开枝散叶。
自从唐玄宗当选曲协主席,戏曲行业的高潮不断。无数热钱和人才疯狂涌入,让陆羽见识到风口的力量。
他写出近万字的《谈笑》剧本,上演两年依然场场爆满。
陆羽成为戏班的首席编剧,更是业内公认的传奇少年。诗词乐画技艺与日俱增,唯独颜值水平每况愈下。
同事们三五成群的寻欢作乐,陆羽宅在屋内读书写字。感觉有些困倦时,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茶炉边发呆。
一片片瘪丑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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