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时而有风吹过,把门窗摇得嘎吱作响,院里光秃的树枝都被吹断几根,有点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多时,果真下起了雨,一阵大,一阵小,挣扎不休。
在檐下发呆的丫鬟被雨溅湿了衣裳,愣愣地回过神来,赶紧撑了一把伞去后门,焦急地等待她家小姐。
一只蜉蝣从池塘里看到了那丫鬟从长廊上焦急地奔跑而过,想唤她慢点,出声却是古怪嘈杂的尖叫声。是了,它根本不能说话。
这家小姐性子活泼开朗,从小就似男儿性子,树上掏鸟窝,池塘里抓鱼,用弹弓弹小石子打隔壁家的狗,跟着附近的小子们玩骑竹马,通常是天黑都不见人影,回家时总是被她母亲拧着耳朵唉哟叫唤求饶。
她母亲是大家闺秀,平日里也甚是温婉,只有在对待自家的这个小魔王时才会凶悍异常。家丁丫鬟们都找不到这小魔王,只有她一猜一个准,因此那拧耳朵的巧技也被训练出来了,不会见红,就是疼。
最近丹青城的说书馆里来了个俊俏非凡的郎君,声音那是低沉暗哑,如暗夜鬼魅,吐字清晰,声声入耳如琴音瑟调,说的书都是自编自创,才华横溢,因此迷倒了一大批未嫁的少女,在贵女圈里也甚是有名。那小姐也是其中一个,最近经常偷跑来说书馆里点上一壶碧螺春就坐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只盯着那郎君看,听那些奇异的故事。
但夫人不许,每天派人盯着小姐。按戏文里说,年轻的千金小姐见着那俊俏的穷郎君总是要芳心暗许,结局大部分只有两种,一是小姐被郎君骗财骗色最后被抛弃,二是小姐与郎君私奔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最后被抛弃,最后都是因年老色衰钱财两失而被抛弃。
那丫鬟等到了小姐,带着小姐赶快回房换衣服,蜉蝣静静地看着她们离去,心生去些许羡慕,它还有一个月就进入成年期,这代表着它也能交配繁衍了。它看上了那丫鬟,目前正在寻求跨物种恋爱的方式。
小姐还是被夫人发现她跑出去听书了,试问只来得及换衣服没换鞋,小姐又大咧咧地坐下时把脚往外伸,那两脚混着泥土的湿鞋怎么能不被发现!小姐被罚跪祠堂一晚,闭门思过一个月,小姐在祠堂里很悲伤,一个月不能见说书的郎君,这得多伤心啊,更何况明天他就讲她最近一直在追的一个话本子的大结局了。那丫鬟知情不报,还给小姐打掩护,被打了十大板,给打得皮开肉绽,两眼泪汪汪地给自己抹了点药趴在床上不能动。
蜉蝣在池塘里等那丫鬟经过,从下雨到天晴,从清晨到日暮,等她来经过这颤抖的小小灵魂,她却几日没有出现。倒是从几个下人口中听到沧海因为帮小姐欺瞒夫人被打了十大板,十大板,蜉蝣想,半板都不用,就能去了它这条小命,那沧海定是很疼。是的,那丫鬟名叫沧海。
说书的郎君几日都没看见那位性格活泼古灵精怪的小姐了,有些失落,前些日子她常来,每次坐一整日,听他说书,私底下也总爱问他话本子里的事,例如,为什么那顾小姐没有爱上有权有势小侯爷却爱上了无名无财的杨诗人?为什么洪秀才脸有拇指大的痣,豆腐西施还愿意嫁给他?为什么刘大嫉妒他弟弟刘二不直接杀了他反而要给他下慢性毒药最后被发现了一命呜呼?
有些他也答不上来,最开始觉得这姑娘真不讨喜,不似别的姑娘家绵绵软软,她直接得如白天的太阳,一照什么都明亮了。可是见过她哭过一次,不发声呜咽,身形也不颤抖,眼泪却跟不要钱似的不住地从那明亮的眸子里往外流,真让人疼到心窝里,他便觉得她还是笑着好些,就这么明亮反而也有点可爱。世上事又有谁能说得上呢,生老病死,名利富贵,或许还能有一点界限,可爱情确实是没有章法的。
蜉蝣努力地在池塘里摘了一朵荷花想去探望受伤的沧海,大雨滂沱,荷叶承受过重的压力,在风中一个颤抖,就将满捧的晶莹水珠全往下倒,蜉蝣被巨大的冲力冲入水里,又浮起来接近一朵嫩粉的荷花,它最后摘了一片荷花瓣,顶在头上在雨中向沧海的住处艰难地移动,它身后满塘粉色荷花和绿色荷叶在风雨中飘摇。
沧海趴在床上抹眼泪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片移动的荷花瓣,天色昏暗,唯有那么一点粉朝自己移动而来。待那点粉移动到了自己面前时,她才发现这是一片荷花瓣,下面还有一只哼哼哧哧努力搬花瓣的蜉蝣,她的脸上慢慢盛开一朵微笑。她看着那只蜉蝣,轻轻地说:“谢谢你!”。或许这只是个意外,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一只蜉蝣会搬一瓣荷花,可是她把那瓣荷花当作送给她的礼物,那颗孤寂的心又感受到了温暖。
蜉蝣不动,呆呆地看着沧海,看她嘴唇开开动动,看她洋溢着欢乐的眼睛,看她乌黑的长发,看她脸上的酒窝,脸腾地一下子就热起来了,低下头。其实它在沧海眼里就是一只绿色的虫子,它的情绪沧海是并不怎么能感受到的,可是沧海在它低下头的那刻心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只蜉蝣是在害羞么。
蜉蝣跟沧海相处了一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决定明天也要去看沧海。其实她们的相处也就是沧海轻声地跟它说话,它看着她发呆,偶尔它也会说话,可是她听不懂。
在小姐被关禁闭的一个月内,蜉蝣已经成功地把自己住进了沧海的心里,有时候沧海在做女红的时候,蜉蝣就在她肩上呆着,有时候沧海出门的时候,就把它藏在自己衣袖里,有时候沧海会带它去看池塘里的荷花。或许是因为蜉蝣只是一只虫子,所以沧海堆积了多年的心事都能跟蜉蝣讲,她依赖蜉蝣,将它视为上天赐予她的礼物,是看她无依无靠送给她的陪伴。
小姐在关禁闭期间,托丫鬟给说书人送了信,两人开始书信往来。有时候蜉蝣在清晨看到丫鬟出去送信,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傍晚。这启发了它,它天天扛一瓣荷花去见沧海,沧海把它们全做成干花,打算做个香包。
日子好像过得很快,小姐和说书人已经互通情意,可是老爷与夫人皆不许,他们替小姐相了一户好人家,对方是家中独子,相貌出众,已经中了秀才了。而蜉蝣已经快进入成年期了。
燥热的气息呼入肺里,接着又呼出,蜉蝣看见蝉从地底下钻出来,在树上鸣叫,寻找合适的伴侣进行生命的繁殖,它又想起那天它亲了沧海一下,虽然是脸颊,这也够它兴奋很久。它喜欢与沧海共处的时光,它渴望它们能够结成一对,可它也越来越能够理解它们不可能在一起。就像小姐和说书人一样,她们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蜉蝣预料错了,小姐和说书人私奔了,夫人又变回了那个柔弱的小女子,整日以泪洗面,咒骂着那臭不要脸的说书人,老爷派出去寻找小姐的人都没能找到小姐,邻居们都在看笑话。蜉蝣猜想她们肯定是很相爱,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人的一生那么长,所以她们不希望找个人凑合过一生,蜉蝣的一生那么短,它也不希望这一生没找到爱的人。
沧海也很伤心,连她每日见蜉蝣也没发现蜉蝣的哀伤更甚于她。沧海还有一件很烦恼的事,小姐在私奔前还是顾念着这些伺候她的丫鬟们的,她留下书信让爹娘不要怪罪这些丫鬟,到了合适年龄的就给她们做主放出府去成亲。从小一起长大的隔壁的刘盛听说这件事,立马给自己爹说想求娶沧海,刘盛爹想自家儿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隔壁沧海也算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于是拿了十两银子,一块猪肉,两只鸡,一块布,去沧海家提亲了。
沧海很烦闷,但这件事她连蜉蝣都没说,这本来应该是件很好的事,她跟刘盛青梅竹马,般配得很,但是她心里闷闷的,小姐找到了她的意中人,可能会过上一种苦日子,但会很幸福,沧海也想,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等待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根本是个虚影。沧海还是答应了,她去求了夫人放她出府。蜉蝣还是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它的时间不多了,它感受到了自己死期将近,可是它的心上人就要离开嫁给别人了。它的单相思也快走到了终点,它应该去找一只雌蜉蝣交配,诞下子嗣完成自己这一生的使命。
没人能知道蜉蝣怎么想的,它在池塘边坐了一晚上,想起那晚小姐和说书人私奔的场景,小姐问说书人要是她嫁给了别人怎么办,说书人说可能他可能会离开丹青城,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他会默默旁观着她,但却再不会将爱意说出。盛夏的夜晚很安静,风偶尔会带来几丝凉意,满塘荷花沉默地入眠,剩下蜉蝣想着自己的命运。
沧海要离开了,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打算带着蜉蝣一起走,可是她找不到蜉蝣了,桌子上也没有蜉蝣放的荷花瓣了,刘盛催她赶快走,她失落地走了。刘盛笑她,不过是一只虫子,没有感情的玩意儿,何必这么伤心。她气得好一段时间没有跟刘盛说话。
出嫁那天,她盖着红盖头,想起某天蜉蝣曾送一块小红布给她,她用它把那些荷花瓣缝起来做了个香包。旁人热闹的哄笑声把她拉回现实,她想起这是在成亲,而她手里拉着的这个人就是她以后的相公,是她一生的依靠。
好几年后,小姐和说书人回丹青城了,说书人高中探花,功成名就。她们前来探访沧海,同来的还有一位小公子,沧海的儿子小虎头带着他去看自己捏的泥人,可是小虎头不知道他爹把他的宝贝们又放到哪儿去了,在房间里到处乱翻,他翻出来一堆东西,小公子蹲下拿起了一个红色绣鸳鸯的香包,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只不会再活过来的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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