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号楼的记忆

大学毕业分配到兰州西固的一家央企工作。后来调了单位，在安宁上班，西固去得少了。前两年去西固，看到我最早住过的小区，全部新起了高楼，每幢都有二十几层。我曾经住过的十六号楼自然也不存在了。

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结婚四年后，第一次分到住房搬进十六号楼，这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由援建工厂的苏联人设计。1999年我搬出十六号楼，它消失于21世纪。在这里我住了5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只要时间存在，记忆就存在。十六号楼不在了，有一段时间我总回忆它，回忆在十六号楼的美好时光，以及美好时光里的人和事。每个人拥有的世界，就是他经历过的世界，也是只有本人才能出入的世界。正如《惶然录》中所说：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见过的东西。那么，一个人的记忆能覆盖他曾经看见的全部世界。

记忆能够让我们看得清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因为根本不存在真实不变的自己，只有真实不变的记忆。

十六号楼的邻居是退休的老两口，掩饰不住朴实而又真诚的工人本色。老爷子是连续十多年的先进工作者，长处是吃苦耐劳井井有条。老爷子退休后喜欢聊聊过去，从他珍藏的记忆中给我讲述过某个人的故事。文革时他们单位有个造反派头头，平时工作平庸无奇，文革开始后，却激发出了高度的革命热情，革命自觉，革命斗志，武打文斗，揭批告密，各种手段无师自通，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总有办法彰显自己的声音与身影。制度给了他打人的权利，他便打人，一位工程师在批斗中被他硬生生打断胳膊。文革中他成了车间的指导员。文革结束后，在清理三种人工作中，他想方设法搜罗理由或证人证明自己的被迫无奈或置身事外。老爷子曾经是他的师傅，也违心写过书面证明，证明工程师的胳膊被打断是个意外。现在这个人已经是原单位的党委书记了，过去一段时间总是在各种场合清算文革的流毒。记忆甄别了自己，这使老爷子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另一面，也看到了别人的另一面。

有些遗忘并不完全是真的没有记忆，而是一种选择。文革的伤疤还在，可记得疼的还有多少人呢？种种原因，我们对文革的反思还比较局限，没有留下可以铭刻在国家记忆中的教训，而遗忘则有可能被同一块石头再次绊倒。现在，老俩口躺在西固金西陵园的树丛之下，他们以及他们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了。

成为记忆的不仅是过去的全部，也是现在的全部。有人说，人活着就是让未来更美好，我说，人活着也是为了我们的记忆更美好。记忆是今天塑形的结果，美好的今天会成为美好的记忆。岁月贴身，越来越多的记忆不断渗透在我们的血肉和生命中。耐人寻味的记忆让人充满希望，光明磊落的记忆让人心怀坦荡，无私无畏的记忆让人心胸宽广。善于记忆，体现的是一个人内心展开的能力。一个总是被明天的虚荣所累的人，记忆也是模糊的，一个不屑于记忆的人，一定有一个冷漠的人生。

其实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过去之中，现在，就象落在手心的一片雪花，很快就不见了，未来又是什么？未来难道不是过去的延伸吗。时间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它有迹可循。当然，如果我们改变了时间的方向，不可能的奇迹也会产生，正如有人所说，如果人们从八十岁向一岁生活，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会很优秀。剩下的百分之十，我猜想，应该是失去记忆者。

单元有两个小姑娘，和我女儿同龄，上同一个幼儿园和小学，平时三人总在楼前的大树下一起玩，常互相串门，她们的童声和娇容我至今记忆犹新。高中毕业后她们有过一次沉浸在对童年美好回忆中的相聚。其中沉静大气的，大学毕业后已经结婚生子，过着平凡而满足的日子。任性漂亮的那位，大学毕业在香港工作，我的女儿留学归来也已上班。三十岁的她们是否知道十六号楼已经消失无痕了？也许在她们的人生中，十六号楼只是个不经意的瞬间。但她们最初的人生记忆诞生于十六号楼，她们经历着一个安宁和谐的时代，发展变化的时代，可以把握自己的时代，他们的记忆是清澈的，这就是她们的来处，从美好的记忆开始便会走向美好的去处。

人生的意义也许就藏在记忆之中。一个不堪回首的人，如果不是有一个痛苦的过去，就是有一个痛苦的大脑。隔壁单元有位退休女工，上海知青，六十年代到甘肃一个贫穷落后的山区插队，七十年代招工进厂，工作也不尽人意，喜欢和当下叫劲，善于尖酸刻薄，总能听到她和别人吵架，嗓门大，有西北人的粗旷，但也杂夹上海女人的温婉。听人说她因为回不去上海，把对过去的不满发泄到今天，吵架的理由也是没有理由。我想起了清朝画家八大山人，八大是明献王朱权的第九代孙，明朝灭亡后剃发出家。在南昌城里疯疯癫癫，光头赤足，破衣烂衫，或哭或笑，或舞或歌。他的画作上签名是驴，称自己是丧家之狗。八大不堪亡国灭族的回忆，宁愿变成一条狗。一个摧残记忆的人，居然可以活成动物的样子。

一个人没有记忆就失去了自己，一个城市也一定要有个存放记忆的地方，让后来的人们去瞻仰。我们的城市在更新换代，向更高大更华丽的方向努力改写自己，林立的高楼分割了天空、土地、阳光，以及人们的记忆。十六号楼的消失不会改变一个城市，但是每天轰然倒坍的围墙、厂房、楼房、车站，消失的树林、湿地、耕地，终于使这个城市在表面的繁华里失去了底色，使人们无所回忆。

一个人也好，一座城市也罢，如果留不下长久的记忆，那今天的荣光也最终得不到赞美，因为，记忆和梦想一样充满诱惑。

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时间在流逝，我们也在流逝，记忆是把我们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唯一桥梁。记忆在，我们就在，世界便在。

PS

今天偷个懒，转发此篇我家朱先生的近作，这里有我们共同的记忆。该文已于今日在头条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