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胆子小,怕鬼,经常受别的小孩欺负,我的父亲觉得我不像他,虽然他从没这么说过,但我心里清楚;他练过武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他没什么朋友,不擅长交际,不会说谎,我现在想来他是个孤独的人。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感受到这一点,但时间在他身上的痕迹越重,我就愈加难以分辨。现在打开时间的万花筒,我才能从中分出一二,移开他的重重身份,认出他除了是我父亲之外的一切,而剥开这一切的切入点是一个人:老万。
老万实是一个与我们家毫不相干的人,在我的记忆当中他从没有踏入过我家的院子,也许有,但他的无足轻重无疑已经被我从记忆中删除;但他在我记忆中形象之深往往令我诧异,每当我检视我的人生之时他总会跳出来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像我小时候和一群玩伴在路上遇到他,他总是驼着背背着手朝我们微笑,用目光送我们远去;他没接过婚,据传言是因为他生殖器受损,所以他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他家里倒是来过一个孩子,据说那是他姐姐的孩子,过继给了他。我从没有见过他姐姐,就像我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母亲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太,平瘦身材,个子不高,却步伐很快,小眼睛里从没有和善,我小时候很怕她,从不敢从她家门口过;她的语速也很快,不太像我们本地人,我也从没见过她和别的老太太在一起晒过太阳拉过家常;从我们一帮小孩学会打麻将那一天起,九万就成了老万。后来这张牌成了我们叫的最多的词,可所有人都已经忘了他这个人。
前一天的晚上下了一整夜的雪,早上我和父亲爬上房顶扫雪;父亲先到的,他已经铲了一半,热的脱下了厚外套,我搓了搓冰冷的手,不情愿的开始铲;我们沉默着,只把一掀一掀的雪撂下房顶,璞的一声落在地面的雪上,我一心一意的想让第二掀雪下落的速度赶上第一锨雪,就发出一个声音,所以我干的又快又急;我父亲终于说:“慢点,急着干什么。”我那时候还很怕他,所以我没有说话,只是放慢速度听着一声一声噗的闷响。毫无预兆的父亲问我:“你知道老万死了吗。”我把铁锹上的雪一抖,直起腰来,只是问:“怎么死的。”我瞪着眼睛望着父亲,父亲使劲的把一铁锹的雪扔下楼顶,叹了口气说:“真惨。”他眉头习惯性的皱起,掏出一支烟点上,我已经停下动作望向老万家的位置;父亲嘴里噙着烟,手上慢慢的动着,良久他说:“听说是给他爸上坟,在坟前烧纸,点着的纸被风带到他的身上,引燃了他的衣服,活活烧死的。”这消息噎住了我所有要说出的话,我楞楞的停在那,琢磨着死法的残酷,心里却不大相信。我问:“真的?”父亲没有立即回答我,扔在继续铲着雪,良久他把烟头从房顶上抛下,落入雪中成为一个醒目的黑点,继而黑点慢慢消失在雪中;我忍不住又问:“听着有点玄啊,是真的吗?”父亲叹了口气说:“不管真的假的,这人是没了。”接着他把一大片雪一次性的扫落下去,直起腰又说:“差不多啦,下去吃早饭吧。”我看着他布满青筋的手握着铁锹一步一步的从梯子上下去,竹梯子格滋格滋的声响至今会让我觉得熟悉;父亲脸上始终木木的,看不出什么,只有眉头惯性的拧着;他站在竹梯子底下看了看我,用手晃了晃梯子说:“下的时候慢点。”我注意到父亲的头上有些白,我抬起头,看到小小的雪花又飘飘摇摇的从雾一样的天上下来,我说:“雪又下起来啦。”
那一年的雪始终没完没了,看着要结束的时候,却又无缘无故的冒出头。我好几次假装无事走过老万家的门口,并没有发现白色的帐幔,只是大门紧闭,就像从没有开过。接着我也渐渐的把他忘了,回到学校开始枯燥的高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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