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树老早就死了”
“这河呀,那些年。。。疯了一样”
老万这是给自个儿说话呢。
他伸出大手来回摩梭着干疤的树皮,一棵300年的老槐树了,一半的枝桠伸出去,像是要长到弯子河那边去了,到了尽头也没力气似的垂了下来。树上的雀儿都不知换了多少茬了。风在老万脸上,是姑娘的手。
太阳收了余晖,水面幽幽的泛起凉意。远方剩下一长串灰暗色的云顺着天空一会远,一会近。虫子在地里嘤嘤的叫。
“来呀,虫儿,我给你伴奏”
赶羊的人也来了,人在远处叫,羊在近处叫。咩-咩—慢悠悠的,有一两只还不忘再挑上一口吃食。
是哪一年,记不清。是小时候的事,还是村里的人说的,还是梦里的事。
弯子河,那些年,像疯了一样。
娃子们都不敢下河游泳。
谁也不想像黑子一样被吹的没影儿了,黑子娘拿了锣叫了半晌“黑子哟,我是你娘,回来呀”“黑子哟我是你亲娘呀,我儿回来呀回来呀”。呜呜的哭。风都是湿的。
黑子娘磨了豆腐挨家挨户的卖,有时候豆腐卖完了,却没有钱,便自个儿坐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哭一阵子。有时候豆腐没卖完也哭上一阵子接着去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从什么时候起怎么再没听到黑子娘卖豆腐的吆喝声了。也自然没听见半夜里磨豆腐咯滋咯滋的磨子声了。
他们说她死了,跳了弯子河。
他们还说她走了顺着河走了。
还有一年,地旱的炸开了似的,那缝子能塞进去2根手指头。弯子河枯了。白花花的平整的河床爆露在太阳下。然后,又连着下了三个月的雨,房子经不住倒了,压死了人。
弯子河涨水,淹死了人。
有的事过去的久了,连现实都变得虚假起来。
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
2
老万哎了一声。
手在裤子屁股上来回抹了两下,才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磨旧的口琴,口琴用小胶布贴上的1.2.3.5.7 泛着油腻腻乌黄的光。老万不在意,他爬到离老树三米远的土坡上吹了起来。虫子嘤嘤的叫一声,老万吹一声,虫子一直叫,他便一直吹。
吹些什么,他不知道。吹村后的山,绕山的河、山上一地的果子和呆在树枝上睡着的鸟儿,可能吧,他吹给遥远的那朵桃花。
桃花。
经过的人说“老万,又吹上了”
经过的人看看老万,摇着头笑笑或者笑笑的摇着头。
老万也嘿嘿的笑两声。眼角的皱纹像开了的山桃花。
其实老万并不老,只有40岁。只看上去像60岁罢了。大家都喊他老万。
只是这万家村,沿着弯子河住的人一半都姓万,到底喊哪个老万。万家村的人会不约而同的知道不管谁说老万,那必是这个老万,而不是别的谁。
老万在村西头住,他听见月娃子半夜里哭着要奶吃,听见隔壁女人哈哈的笑声、女人与男人吵架的咒骂声、猫叫,狗叫,牛叫,远了,近了,近了,远了。
老万常想起12岁以前的事,只是他越想就越是想不起来,想的头疼。大约是看现在的自己实在太久了,又或者,他根本就已忘了自己的样子。
哥哥,一张稚嫩而英俊的脸总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那时,他跟哥哥在弯子河游泳,他们说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少去。哥哥说,那是个快活的地方。
老万看一眼弯子河,弯子河永不停息的发出清脆的潺潺水声。老万的琴声穿过河流在山谷里回荡。
那一年着火了。没了哥哥,没了自己。
灶火里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旺,老万不知道那火是咋着的,他吓懵了,呆呆的看着火,竟忘了逃跑。哥哥救了他。自己的左半边脸成了麻子。哥哥死了。
老万最后一次跟母亲在弯子河拿着锣叫哥哥的名字是五年前的事了。直到母亲临死的时候,还不忘再瞌巴地说一句“你欠我儿子一条命”
老万哭了。他把母亲的头抱在怀里,像平时一样,把她的脚抱在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老万在这个世儿上唯一的亲人走了。
老万明白自己的命本来就是借来的,他是哥哥在弯子河的河边上捡的。
他不是不想还。
3
繁星、月亮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他拉紧衣衫,拍拍屁股上的土悠悠的站起来。
咣当一声,口琴掉了。
他急忙弯腰去捡,他用手来回磨梭着擦去上面的浮土,又用嘴使劲的吹了几口气。才下了坡慢慢的往村子走去。
槐树旁边是弯子河木桥,过了桥翻一坐山,再走3个小时的路就到公路上了。
老万不是没有出去过。母亲死的第二年,他出去了。然后他又回来了,从此再没出去过。
老万回来戴一顶帽子,兜里揣着一把旧口琴。
那次,他像往常一样,把牛拉到地里,自己坐在旁边吹口琴。那时候他还不会吹,只好奇的觉得这个小东西居然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憋着气嘟嘟的吹。
他感觉玉米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老万不吹了,悄声悄息的走过去,那东西不动了,老万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像是打中了一样,那东西动的欢了。
老万高声道“去去是啥”
他使劲拍了拍手,想吓唬那东西一下。却感觉到那东西呆在那一动不动的。他刚想走近却被一个扔出来的土块砸到脸上。
“哎哟”一声,捂着脸“谁谁在那”
没人吭声,接着又是一把土扬了起来,差点眯了老万的眼睛。
老万先前以为是什么动物,现在想来却是人了。他大声道“偷包谷贼,快出来”
他喊出这句话就觉得哪里不对路。现在哪有什么包谷,娃还没结呢。
他等了一会,还是没什么动静,快速几步走进,扒拉开包谷杆,天,原来是一个瑟瑟发抖的蜷成一团的姑娘。
“你你。。”老万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就是没你出来。
那蜷缩的人慢慢抬起头,看了老万一眼吃惊的睁大眼睛,立马又蜷缩起来。老万没有看清是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脸,急忙举起双手遮在脸上,转过身去。
“你,你你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 我出去”
老万在包谷地外面等了好一会,那陌生女孩没出来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是被自己吓到了吧?村里的孩子一开始也怕他,见了他绕的远远的,连大人哄小孩子都说,你再不听话把你送到老万家,这句话太管用了。哭闹的小孩会立马止住哭声。有些胆大的跟到他后面老万老万的叫,还学着他跟牛说话,最后哄然一笑。笑的直不起腰。
他家的牛叫阿黄。他家的狗叫尾巴,都是老万给起的。
别人家放牛都是离的远远的,老万放牛就坐到牛跟前,原来他在给牛唱歌,讲故事,别人家的牛有时候会跟他的牛在一起,他就乐呵呵的给两头牛,三头牛讲故事。
老万对着包谷地里的女孩说:“我我你渴吗”
没等对方回答,老万嗒嗒的跑起来。那女孩子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才探出头来,往老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瞧了瞧弯子河,浅浅舔了一下嘴唇。她脸上手上都沾了些污秽,看上去黑黑的。
老万再来时头上多了一顶帽子。
“你你喝吧”老万双手把一只白洋瓷缸子从包谷杆的空隙递进去,头看向一边。
那女孩小心的伸出手接了缸子,抬头看了老万一眼,便咕咕地喝起来。
老万不看她,脸上却绽了笑容。
女孩喝了水,胆子大了些,挪了挪屁股,换了坐的姿势,可能是累了。
“女子,你,你咋在这儿呢”
老万没见过她,这方圆村子的人好歹看着面熟,但这女孩面生的很。
“女子,你不认路了?”
老万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女孩都不答,老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天色渐渐晚了,忙活的人该往回走了,见到地头儿吹口琴的老万,才说上一句,牛都跑了,还在这儿吹。
啊??
那人说笑呢。
4
陌生女孩后来被路过的田婶子带了出来,问了些话,还是不答,只是一直低着头,手紧紧的攥到一起。
那姑娘在田婶家住了下来,换了衣裳,洗了脸,一双大眼睛,生的灵巧。只是到村里一个月了,却没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叫她哑女,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大约16 7岁。
她洗衣裳 放羊,割草,像每个女孩子一样,她喜欢桃花。
老万给她起的名字就叫桃花。
老万想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寻吧,可终究没有人寻来。
听说万家村来了个哑女,很多人都来看,把田婶家的院墙都挤塌了,这个封闭的村庄没有喇叭却从来不缺少传话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来了,看的哑女不敢出门。不过,不管什么样的新闻两三天,一星期过后就再不成新闻了,因为又会有新的新闻在大家的嘴里传来传去,就像一波一波的海水。
桃花看见老万的时候会笑。桃花一笑,老万就不知道那双手一张脸该放到哪里。
老万吹他的口琴,现在不是吹给牛吹给羊,他知道在山坡的不远处坐着桃花。
后来,有人来讨哑女,娶了做媳妇。
老万知道来讨的那家。他们家弟兄两个,老大去年才死了媳妇,老二痴痴呆呆的。那人要讨了哑女给老大。
媒人给田婶带了四样礼,择了日子,这事就算成了。
那一年正是春天,桃花开的季节。漫山的一树红云。老万呆呆坐在地头,牛跑出去好远了,他也不动。
他看着被风吹落的桃花,突然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紧紧的,似乎只有这样就能让喜悦的锁呐声小一点似的。
原来,桃花嫁的人不是老大,而是老二,或者说她既嫁给了老大又嫁给了老二,大家谁不知道呢。
时间久了,就淡了。
老万时常想桃花如果会说话,那声音一定像山间的鸟一样。
5
那天一大早,老万看见田婶子家的小院围了些人,有的人抱着孩子,有的人牵着牛。
“你倒是说说话,这叫个什么媳妇,一年了,连个蛋都不生。你说你哑巴就哑巴吧,还不会生蛋啊。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拧桃花的脸,桃花吓的把脸捂起来。
说话的人便是桃花的婆婆。
“老天爷呀这是遭了什么孽,白瞎了我的钱呀!我的钱呀”
“老天爷,谁来救救我呀还我的钱”
“好啦,你先起来进屋说”田婶子拉着坐在地下女人的袖子对着众人说道:“散了,有什么看的”
坐在地上的女人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仍闭着眼睛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叨着那些个恶毒的话。
众人们谁都没动,谁会错过这样的热闹呢,哪怕牛少放一会,孩子多闹一会,又有什么关系。
桃花在一旁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
老万看见她嘴角一片淤青,头发也被扯散了,连衣服里的棉花都露了出来。老万想一步跨进院子带着桃花就走,这想法一遍一遍冲上他的脑子,可最后直到桃花进了屋,他都没能挪动一步。
当夜那妇人带着桃花走了,往后也没再来。
直到,老万把桃花从弯子河救上来,那都是几年后的事了。
他看着桃花的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如泉涌。
弯子河一年四季都刮风。
老万仿佛听到桃花痛苦的哭声,仿佛看到围着她跳大神的神婆,看到她喝不知何物的药水,听到妇人口里恶毒的语言和众人的哄堂大笑。
老万进了院子,关上门。
一片寂静。
弯子河的水潺潺的流,风一来月亮便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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