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举杯邀明月，对影】

好友空明最近在闹市中开了一间茶馆，古香古色茶香琴韵，颇有小资情调。唯与众不同者，茶馆既无长桌条灯，也无单间雅座。

所有的座位均为三人桌。茶馆名字也相当长且有个性：举杯邀明月，对影。让我莫名想起这孙子大学的时候设想过一个酒店的名字，叫“枫林晚”。

空明眼窄而长，据算命先生说这样的眉眼方便洞悉世事。空明开店似乎并不为挣钱，反是对往来茶客口中的寻常故事兴趣非凡，并拉着我一起听故事。

【三人行故事一：内奸】

某外企研发部经理张达伦最近相当郁闷。部门总监许杰瑞给他布置了一个项目，人少活重时间紧。张达伦一早来到公司，碰到了同样长吁短叹的产品经理蒋杰森。不用问，两个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了。

在张达伦看来，研发部就像战斗部队里的军队，他这个研发经理相当于团长。而产品经理则像政委。本来也不指望这帮耍笔杆子的小白脸懂战争，能不添乱就是最好的。张达伦对蒋杰森的印象相当不错，因为蒋杰森做到了一个产品经理的本职工作：不添乱。

举杯邀明月对影的一间桌子上，此刻正坐着大腹便便的许杰瑞，面色凝重的蒋杰森，和欲言又止的张达伦。

“老许啊”，蒋杰森连珠炮似发难，“你看看你这事儿弄的，达伦这又没人又没时间。人家达伦是个老实人，啥话不敢说，一个人默默担了。我今天就来当这个坏人。”

张达伦低头喝茶不说话，新茶香气扑鼻，唇齿之间却还有隐约有些涩感。

蒋杰森眼前的这杯茶都快被唾沫淹没了，“老许啊，真没你这么当领导的。我嘴直，不信你问达伦哥，我私下跟他们玩三国杀的时候，从来都扛不过两轮。人家喝酒上脸，我喝茶打牌都上脸。就说这次这事儿吧，就算是你心里清楚，达伦是顶着雷上的，你也不让公司其他同事知道一下。到时候人家达伦累个半死把活干完，功劳不还是你们当领导的。”

张达伦对茶道完全不懂。听着蒋杰森为自己出头，仰头牛饮。杯空茶尽，余香四溢。

一直不说话的许杰瑞忽然放下抿了两小口的茶，像捉住猎物的老虎般忽然发难，“那杰森，既然你提到了这项目的难度，研发之外的产品，公关，市场，运营，销售，客服，你都能协调的过来吗？”

蒋杰森忽然一愣，似乎被抓住了破绽。他想了想，把自己桌上那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老许，既然你话说到这份上了，咱这么说。你把这个项目研发之外的事儿都交给我负责，只要达伦这边进度赶得上，但凡碰到我拖项目进度一次，我提头来见！”。

许杰瑞想了想说那就这样，达伦负责项目的研发，杰森负责项目的所有协调，并且市场运营销售等都向杰森汇报。达伦你看怎么样？

达伦低头看看眼前的空杯，几片湿漉漉的香叶残留在杯底，竟有些恶心。耳边又继续传来蒋杰森的话：“老许，你还别嫌我说话直，我就是这么个人。打个三国杀都玩不过两轮。只要最后项目做完了，我辛苦点完全没所谓的。”

空明在柜台后眯起眼睛听着，扬手泡起一杯六安瓜片。雾气升腾之间，张达伦和许杰瑞依然在不疾不徐地饮着自己的茶，反而是蒋杰森横眉冷对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空明笑叹：这一局，内奸赢了。

【三人行故事二：情人】

张达伦对面坐着自己的妻子闵珍妮和女神程露西。程露西刚刚结束了去丽江的背包之旅，在北京张达伦家连玩带住停留两天，就回上海工作。

程露西和闵珍妮是闺蜜兼大学室友。酷爱旅游的两人从大一起便发誓走过世界的每个角落。可是大学一毕业的闵珍妮就在她世界的第一个角落碰见了IT男张达伦，早早结婚生子。于是走遍世界的宏伟愿景便落在了女神程露西一个人身上。

闵珍妮和张达伦显然有些累了，可程露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一路的奇遇。西湖龙井端上来的时候，程露西摇了摇头，喝惯了梅子酒，觉得江南再好的茶也没有了滋味啊。

闵珍妮点头称道，"是啊，工作以后就是超无聊。真是羡慕你啊，随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程露西显然还醉在梅子酒里，你们也可以去旅游啊。我给你们发我的攻略。程露西说罢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和照片，戴着墨镜的她站在四方街头，穿着可有可无的超短裤，在背景狂欢的人群笑靥如花。张达伦在程露西的朋友圈里看到这些照片了。我是清新型美女，程露西这样形容自己。

就是婊的意思。闵珍妮后来向张达伦通俗地解释。

闵珍妮一声长叹，我们最近刚买了房，户型一般，才一百多平米。地段差死了，都快到五环了。压力好大，无法快乐的玩耍啊。

对对对，张达伦点头称道，现在都加了微信了，有空随时来玩啊。他的眼睛在程露西的身上和照片背景的狂欢中游走。

你们真有魄力。程露西抿了一口茶，我要是一买房，未来三年的背包游计划都得泡汤！我还是无牵无挂地走遍世界吧。程露西做出双臂前摆的动作配合自己，差点碰到了桌上的龙井。

可不，闵珍妮斜眼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程露西的自己的丈夫，最近北京的房间涨的可快了，我们买了才一年，房价涨了两百多万呢。

丽江有神奇的玉龙雪山，北京有比玉龙雪山还壮观的房价。程露西去了洗手间，岂料空明的茶舍洗手间隔音如此之差，以致女神程露西在厕所打电话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前厅，

“我说，你再不买房咱这婚可就真没法结了！”

空明看看差点笑岔气的闵珍妮，又看看我，笑叹，“爱美之心未必人皆有之，得陇望蜀倒是人皆有之。”

【三人行之三：夫妻】

还有两周就过春节了。茶馆中有些冷清。打烊之前，唯有一对夫妻和一个小朋友孩在茶舍里喝茶论事。

议题很简单：今年春节去谁老家过。

许杰瑞坚持带孩子回自己内蒙老家，说小孩一出生就没回去过。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是看一年少一年了。而妻子廖麦琪则坚持要带孩子回外公外婆的江西老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孩出生到现在，爷爷奶奶常来北京带孩子，反是外公外婆极少见到。随着人年老体衰，外公外婆才是看一年少一年了。

许艾米在父母一声高一声低的争吵中低头解二元一次方程组，好像自己只是一件等待贴地址标签的快递。

许杰瑞和廖麦琪的争吵在升级。廖麦琪指责许杰瑞是个工作狂，平时全然不顾自己和孩子。而许杰瑞则指责廖麦琪是个购物狂，挣的那点钱还不够败家娘们花。

许艾米笔下的方程写了又擦擦了又写，一不小心橡皮把纸蹭破了。

许杰瑞更加心烦，拍桌子怒问前天晚上给廖麦琪打电话的男上司到底是谁。廖麦琪厉声反问，许杰瑞的助理为什么每次她去都穿低胸装。

空明在柜台随手碾死了柜台上一只蚂蚁，扔到手边的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里。他点手唤伙计上茶。披满茸毛的碧螺春在茶清水绿的玻璃杯中缓缓下沉，只留下一只死蚂蚁漂浮在水面。蚂蚁的身躯被茶水打在晶莹的杯壁上时，伙计正将把杯放在许艾米眼前。

随着许艾米的一声尖叫。许杰瑞和廖麦琪停止了争吵。

老板滚出来！退钱！许杰瑞低声部大吼。

吓着孩子了！赔钱！廖麦琪高声部大吼。

我要去315举报你！让朋友圈曝光你！许杰瑞继续吼。

对，让黑店曝光！廖麦琪继续和声。

什么破店！两人一起收尾，并双双抱紧小艾米。

空明笑嘻嘻地走上前，用刚才碾死蚂蚁的手又捞出杯中的蚂蚁。将碧螺春一饮而尽。许杰瑞和廖麦琪目瞪口呆地看着空明，小艾米则全神贯注地盯着方程。

题目应该是有解了。许艾米想。

空明回头看我，舔了舔嘴唇笑叹。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人行之尾声：我】

空明又微信我去茶馆看好戏。

迎接我的只有笑嘻嘻的空明，和他眼前的祁门红茶。午后的阳光折射进杯子里，在乌润的茶水中依然清澈见底，连香叶上白毫也清晰可见。

空明曾跟我说，生活中的故事就像这茶水。增加了太多的添加剂的工业产物都被冠以午后红茶这样通俗的名字，装在精致的包装里，以两三块的市价出售给这个世界无数需要谈资的人们。反是这杯中的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的午后红茶，即使采最新的茶，用最好的水，对多数世人仍不过是一杯略带甜味的白开水而已。

我颇为诧异地看到红茶的旁边，是一瓶可乐，以及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面。

印象中自从开了茶楼以后，空明再也不喝饮料，甚至很少吃油腻或者有添加剂的食物。

茶人的讲究，身上的烟火气，会脏了茶香。

空明把泡面吸到嘴里，用袖子蹭蹭手机，把微信给递我看。是空明媳妇张秀娥发来的：

我怀孕了。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空明走后，留给我一杯并不清澈但透明的红茶，还有一个诺大的茶馆。我忽然明白了空明开茶馆时对我讲的，一个人的生活是自己的朋友圈，两个人的生活是彼此的朋友圈，三个人的生活才是故事。

曾经，各种故事发生在茶馆的每个角落。故事里的事，有职场，有爱情，有夫妻，有人生。五彩缤纷，尽是别人的故事。空明喝着茶看着，我忙不迭地记着。

如今，空明回家看自己的故事去了。故事还在继续，却不需要我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