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一度,王小波的忌日又到了。
不知为什么,总是对纪念这种事提不起劲来。
好像年年愚人节要纪念哥哥,但是我想地下有知,哥哥应该最想忘记的就是这一天吧。
王小波也一样,不明不白地在1997年春天心脏病死掉了,却要在以后每个4月11日里被拉出来示众,我想小波也会笑笑地说,死这种事还要纪念吗?
要。
就连遗孀李银河都不会放过这一天,怒刷存在。
于是我们,不如说就我吧,非常轻率地做了个决定——好好纪念一下王小波。
但是从何说起呢?我和小波非亲非故,看了他几本书,也不好意思直接投奔到小波门下(何况门下都是走狗),那我只能说说为什么爱小波的,私人缘故。
我把《黄金时代》读了大概五六七八遍,每次读都觉得,咦,怎么好像是一本新的书?就因为王小波的脑回路太奇怪,同一件事反反复复地讲,颠来倒去地讲,以至于你根本记不清他讲过还是没讲过,也记不清他是从哪里开始讲的,他每次开一个新话题,总是好像已经把前面的事情撇开了,可是讲着讲着,又绕了回来,还是同一个故事,还是同一个迷宫。只不过这一次他打开了另一个门,转了不同的弯,为的只是让你不要太无聊。人嘛,如果进了迷宫,轻而易举就出来了,岂不乏味?所以王小波就造了一个大迷宫,每条路都带你走走,每个弯都转一下,以免你觉得无聊,下次还要换个方向。
总之,一个上山下乡的故事被他讲出了穿越感,悬疑剧的效果,而且我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他讲的事情,什么王二的小和尚直挺挺,什么陈清扬白大褂底下一丝不挂,什么隔三差五出斗争差——我知道这些全都是胡扯的,全都是yy,要是谁信了,那才叫傻呢!但是越是这么知道,越是欲罢不能,你就想看看他还能扯到哪儿去?这个扯得边儿都没有的人,还要动不动拿三段论,逻辑法,数学命题来证明他说的没有一点错,真实不虚!真是一个有诚意的骗子!
我就被王小波这种真诚劲儿迷住了,不管他说了多么不靠谱的事儿,不管他的牛吹得比天还大,不管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多可笑,我信了,我买单。就像陈清扬相信王二说的“伟大友谊”,尽管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伟大友谊是个屁!但是女人一旦想要相信些什么,就有了百折不回的牛劲儿,陈清扬为了伟大友谊跟王二上了山,到了王二要和她“敦伟大友谊”的时候也没回头。我也一样,看到王小波的笔下写出了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我就忍不住要看下去,发誓要把这套理论吃透。
所以我就一本接一本,一篇接一篇地看王小波。越看越不可收拾,因为我发现,王小波根本没打算让人吃透他,他撒腿跑去,不管是蒙古大草原还是马里亚纳大海沟,不管是悬崖峭壁,还是万丈深渊,他都没打算停,如果《黄金时代》还算是有点时代依据,有点真实作为背景,那么《红拂夜奔》、《寻找无双》这样的故事,则连一点真实的分子都看不到了,几个古代人跑到王二的书里,变得疯疯癫癫,假痴假呆,兴风作浪,最气的是,他还信誓旦旦,叫你不得不信,王仙客就是这样一个傻乎乎的书呆子,虬髯公就是一个变态,鱼玄机就是一个淫荡的美女子,彩萍浑身涂成绿色像个仙人掌……于是我又一次被绕进去了,而且再也不指望能绕出来。我认命了,就像陈清扬最后放弃了挣扎,心甘情愿做起破鞋来。
作为王小波的读者,这种缴械投降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因为这一投降,突然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就好像你突然有了自由。你可以随便怎么想,随便怎么理解,随便怎么撒泼打滚耍赖撒娇——你突然懂得了自由的真谛,不是整天光鲜亮丽地走在大街上,而是被关在小黑屋里写检讨书的时候。
我就这样被俘(jie)虏(fang)了,一次又一次。
我要说,我爱王小波,完全是因为他在虐我,他不给我安宁,反而给我最讨厌的逻辑和数学。他给我证明的题目一道比一道荒唐,一题比一题拙劣,如果我是一台计算机,我就没办法拒绝有人给我输入这样的程序,哪怕最后短路也无可奈何。王小波给我输入的程序,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把我的脑子搞乱,搞糟,搞短路,这样他就可以大有可为了!他的目的就是扰乱人心,因为人心已经够乱了,不怕他再来扰乱这么一下。这么多年,我算是看清了,王小波一直在持续发挥余热,持续扰乱人心。他虽然死了20年,但年年有人要用肉麻透顶的话把他请出来,扭扭捏捏地把他推到时代风口浪尖,好像一位精神领袖。我可不敢说王小波有领袖风范,因为照我看来,他倒是有点娘,振臂一呼这种事,是王二干的,不是王小波干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如果我哪天站在天台上,我也想学王二说一句:老子是亡命之徒,老子要改变世界!任何一个看过王小波的人,恐怕都有这种冲动,这就是王小波成功了,人心被煽动起来了。不过很可惜,在生活中,我仍然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小人物。很多人和我一样,心里想的是老子要改变世界,实际上却还做着“沉默的大多数”,最后做了老子,只能改变儿子。
但我也不怕,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儿子,等他16岁了,我就要送他一本《黄金时代》,不管别人要他成为什么样的人,起码读了这本书,他不会去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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