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美元。可是国内家门口对面高档理发店,只要十块,折合下来才1.5美元都不到。可我就这么走了,在美国,把中国人的面子丢到韩国去了,不合适。
我说道,我也是做生意的,我知道任何商品都有价格空间,如果你给我合适的价格,我今后只来你家。
韩国理发店老板娘指指墙上手绘的价格表,学徒五元,师傅十五元,李女士二十元。她又指指边上一圈的相框,逐一介绍,这是在釜山斩获冠军,所以被派到美国,又赢了。在中国生活了十年,也获得不少奖项。
她的英文不太好,口音很重,我就像看图猜字般听她自夸。我想,姑且相信你吧,一分钱一分货。我们自己所售不同品牌的同一类产品,也分个三六九等。
我转过座椅,故意不把注意力放在谈判失败上。刚坐下,她就开剪了。
我知道美国人工成本贵,几年来都是自己剪的。
三十多块钱买了一套防水又小巧的理发工具。冲着干练的发型去,不论怎么尝试,总是需要时间慢慢替我修缮。想起来第一次没经验时,怎么也够不到后脑勺,一铲子下去就知道只能请室友帮忙了。室友一进门就止不住笑,我看看手机摄像头中的自己,是个“克朋”。朋克往往剃光两侧,只在头顶正中间留下公鸡鸡冠般一撮,而我则恰恰相反。我羞得赶紧低下头,催促室友赶紧下手。后来才慢慢发现不管怎么用力,铲子也是伤不到人的。越来越大胆,又越来越偷懒,干脆连那几毫米的梳齿都不装,直接就下手了。挺舒服,就像按摩一样。
要不是这次要出差谈事儿,想打扮得稍微正式一点,我绝不会踏进这个做了两年邻居的理发店。
回忆着那1.5美金的理发步骤。总有一位若不开口,定叫人难按芳心的外省姑娘带你去洗发台。脖子挂上毛巾,倚着她的手慢慢往后仰。水声刷刷一小会儿后,她开口道,水温怎么样?这时候脑海中的一切美好幻想,全被这一声生涩的太普通了的普通话所打破。她在我头顶用指尖轻轻按摩,隔着头皮我都能感觉到粗糙的手指本不该属于这样无邪的脸庞。紧闭双眼,流水声盖住双耳,我就像处于另一个世界般,回头观望着这姑娘。因为家乡还没发展好,宁愿出门在大城市从事社会地位较低的工作,尽管如此,所得的在当下城市少得可怜的工资,也比小时候帮忙做农活产生的经济回报要高。也许在这里她只是个可怜的,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声吞气的小妹妹,可是家里面还有几个更小的弟弟等着自己去援助……
一股凉气把我拉回洗发台。她赶紧拿干毛巾擦拭我湿漉漉的头颅。而我又一次倚着她的手,慢慢起身,走回理发椅。等待理发师到来的时候,我假装揉揉酸痛的脖子,其实是东张西望想看看她的脸庞,每当此时,我总会责备自己儿时没保护好视力。
理发师把无名指插入剪刀一侧,前后旋转着,炫耀着。害怕他失手的恐惧,赶走了对美好人事物的幻想。他一会儿吹干,一会儿又往上喷水。听他说,头发要办湿时候剪,干了以后才能更整齐。所以我猜,他对吹风机的使用,还不够熟练。由此,更担心我只是他美发师之路上的一个早期试验品。
非常遗憾,我入睡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剪发的速度。我很感激此时的他面部僵滞。因为如果是不耐烦的表情,我一定会猜他心里骂道,跟猪一样;而如果他面带微笑,我则一定会猜他心里嘲笑道,跟猪一样。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回去,跟蜗牛一样。
终于剪完之后,另一位暂时手中闲着的姑娘带我去洗掉碎发,于是我又在脑海里重温了一遍旧梦。这一次,理发师无需把头发吹到半干半湿,很快就结束了整个理发流程。
按完密码,小票打印出来。十元,人民币。我又窃喜比起美国实在是太便宜了,又担心就这点钱,理发店怎么维持运营,这些孩子们又怎么维持生计?可一转眼,我又在纠结韩国老板娘的二十块钱,贵不贵?
我故意岔开话题,转移自己忍不住飘回去的注意力。她开始告诉我,我的店面,应该把黑色的帘幕撕掉。我的门口,有一个北上纽约的巴士车站。乘客们,大多是社会较底层的民众,虽然我不想种族歧视,但确实那一大批未受足够教育的黑人总是害得我们心惊胆战。所谓开门做生意,我们却是锁上门,贴上黑膜,生怕他们知道我们有生意。尽管如此,还总有人从膜的缝隙间偷窥里面的世界,真是防不胜防。
李女士说,干脆敞亮点,让人家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人家也就不好奇了。否则本来里面没啥,他们也以为有啥了。我琢磨着,是不是韩语里也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语。
从房租成本,到广告效应,再到用人之术,她滔滔不绝。在她零碎的中文和不怎么熟练的英文拼凑下,我想我还是至少学到了一半。赶紧自我安慰,值回来这13倍的理发费了。
不多久,我还来不及打瞌睡,头发就剪完了。
就这么剪完了?连一次洗发都没有。
她边拿着镜子放在我脑后,让我看看效果,边又开始自夸辉煌过去。我不甚尴尬,只好说,我相信你的技术。等她拿走镜子,我才终于有机会取下脖子上的围兜,抖落上面的头发,伸手去拿眼镜。
已经太晚了,明明看到几缕乱发横七竖八插在脑袋上,刚说去的“相信”这个词却收不回来了。只用了一秒钟,康德就给了我方案。一个人所说的必须真实,但是他没有义务把所有的真实都说出来。
我告诉她几年来我一直都是自己理发的,自从搬来佛罗里达州,就没去过理发店。我想这大概可以误导她认为,我在美国从来没去过理发店,所以不知道在理发店剪完头发应该要给小费。
她收了钱,还在继续告诉我开门做生意的道理,似乎根本没发现我的小心思。尽管此时我还是对她的理发水平持保留意见,心里却总是为自己的小聪明羞愧不已。
我突然发现她的身材跟母亲差不多,冲回车内拿来一件准备寄回中国给母亲的换季薄外套,请老板娘试穿。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自己剪过头发。还是觉得二十美元太贵,连加州物价那么高的地方,也才十块,可我再也没有心疼过。只是,我实在不好意思给小费。不是不想给,而是担心她发现我明明知道有小费这回事儿的秘密以后,心里会怎么看我。于是,我时不时多买几件衣服给她送去,而且有时候故意送完衣服,却不剪头发,以此来混淆她的视听。
圣诞节前夕,又一次剪完头发之后,她照例用各式我不认识的美发水把我的头发固定得非常有型。我开玩笑说,弄这么好看,你想让我去约会吗?可是我今晚一洗就没了啊,怎么才能一劳永逸呢?
她叫我过几天抽空过去。
在我稀里糊涂间,她已经用许多发夹把我夹成了一个老太太了。在烫发机底下打了一个小时瞌睡,我站起来尴尬地问道,这得花多少钱?同时心里开始计算,我要给她买几件衣服。
她笑道,这是圣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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