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确意识到了世界的不可信。这种疑虑是一种如此客观的存在,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击破。硬要在现有概念中找出一个类似所指的话,我认为它很像是理论物理中的“暗物质”概念。这种无形的间隙感一直顽固地存在于我的各种关系之中——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物品,和我自己。关系越是亲密,这种间隙感就越强烈。
对于“自我的存在”问题,每个人都有资格谈论它。只不过极少有人有能力表达出来。在这方面,只有一些哲学家和艺术家是幸运儿。我对“存在”的意识最先来自于肌肤对外界的感受,它几乎是纯生理的,和形而上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的记忆对我还算忠诚的话,我想那应该是我小学三年级发生的事。我第一次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事件的原委我实在是不愿再追究了,因为不管我如何深究肯定也都不是真相。我只记得自己夺门而出,第一次体验挑战父母权威的快感。我游荡在熟悉的街区,但感受却是无比陌生。大哭和高度紧绷的神经让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远。最终我靠在一堆路边的杂物上,清醒地感受着两股力量在我的身体里翻腾——一种是冲破一切束缚的冲动,无论是叫的上名的还是尚未理解的束缚;一种是明确意识到整个过程可笑又可悲的表演性质。而这两种感觉的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我明白自己其实不是驾驭它们的那个主体。与其说它们在我的身体里,不如说身体是在它们之外架起的外壳。
我几乎是清醒的观看着自己的手指、双脚和各个关节如何被这股来历不明的能量支配着活动起来的。就像自己的身体在自发表演一场木偶戏。而我的观众只有头顶的月亮,四周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随着时间的延长,生理上的不适逐渐占领了意识。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现在想想应该是当时想到了一些道德层面的东西。更吊诡的是,我开始渴望被发现和被接纳,而这和我夺门而出的动机完全背道而驰。
如今每当心情低落时,我总会回想起这次经历。我发现自己享受着负面情绪中的堕落,一种义无反顾的感受。相比喜悦情绪的短暂,它似乎可以任由我的意志支配,可以立即结束也可以更加持久——就好像主体自由其实存在于负面情绪中,而不是喜悦与幸福中。
我想大概也是从那次离家出走之后,我开始沉迷于这种观看一切的习惯。观看世界,也观看自己。只不过观看自己并不如观看他者来得愉悦。对自己的观看常常让我陷入两种极端情绪——自满和厌恶。前者时常伴有“全能型自恋”的被上帝眷顾般的高涨情绪,后者则源自我作为主体对它的完全自治权。两者都是一种极致的情感体验。我很愿意将它们称为我的“元体验”。
于此相比,生活中能够被察觉到的其他情感体验似乎都因为或多或少的理性参与而显得不值得信赖和易碎。似乎所有的情绪体验都是为了这两种“元体验”做的漫长铺垫。我认为无论是实际的生活经历,还是知识、艺术等等,这些行为也都只是为了让我再次在到达这两种“元体验”的捷径。
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验中,我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精神和躯体不完全属于自己。就比如现在,我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开始享受沉浸在文字里的感受。它显然不是自我意志控的结果。证据就是,在距今不久的几年前,当我坐在中学的教室里,绞尽脑汁在作文单元胡编乱造时,痛苦地揣测如何用文字触摸到老师脑子里哪个神秘的高分机关。我心中怀着不可思议的笃定对自己说“这辈子死也不会和文字友好相处。”
我发现自己的生存之道有些类似笛卡尔的哲学主张,但我并不是任何哲学或宗教的忠实拥护者(至少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我一直将“我思故我在”的“思”理解为形而上的行为,但我现在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生理动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