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而清澈,像一杯冷冷的白开水。”
这是英国《卫报》对《小偷家族》的评价。
这部获得金棕榈奖的影片,的确像杯白开水。
有人在影院里呼呼大睡,也有人哭得不能自已。
我是中间那类人,觉得这杯白开水,看似治愈,实则致郁。
但,仍然喝得津津有味。
影片延续是枝裕和导演一贯的风格,不急不慢,平平淡淡。
镜头下,细碎的生活像浪花一般零零星星的出现。
就好像告诉观众,一切美好的善良与温情,都会像浪花一般消逝的。
若说《海街日记》是恬淡清新系,《小偷家族》则是更高阶的一挂。
前半部分是日剧一贯的温暖细腻,后半部分则撕扯出赤裸裸的人性。
一个家族的分崩离析,在最美丽的时光之后,急转直下。
导演手起刀落,刀刀见血。
影片以一套配合默契动作流畅的父子偷窃组合拳开始,引入“小偷家族”之题。
在回去路上,父亲捡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回家,发现她曾遭受家暴虐待。
至此,观众也见到了这个家族所有的成员:
爸妈,奶奶,姐姐,哥哥,还有新来的小妹妹由里(后改名玲玲)。
这六口之家并非全家偷窃,爸妈有着本职工作,奶奶领着养老金,姐姐在色情店上班,真正承担偷窃重任的,是两个未成年孩子。
孩子的童真让偷窃这样令人不齿之事变成一种冒险,也多了一分令人担忧的温情。
当兄妹二人以一套默契组合拳得手,观众松一口气的同时甚至有一丝鼓掌叫好的冲动。
这种纵容,也是由电影生出的温情吧。
虽然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虽然以顺手牵羊维持生活,但一家人依然互相依偎快乐地生活着。
妹妹爱吃面筋,哥哥就顺手牵羊了一大包;哥哥生气出走,妹妹一直坐在门口等他;妹妹没有合适的衣服,奶奶亲手给她缝制裙子;姐姐心情不好,奶奶可以从她双脚的温度感觉出来……
直到哥哥在超市偷窃被抓住,四口之家逃离住所被发现,温情戛然而止,寒凉浮出水面。
这个所谓的家庭无半点血缘关系,每一个成年人也都隐藏着自己的秘密。
爸爸柴田治,一无所成,以偷盗为生,也是在一次偷盗中,捡来了哥哥翔太。
妈妈信代,与自己的客人柴田治相遇相爱,合谋杀死家暴自己的丈夫,与柴田治共同生活。
奶奶初枝,对抢走自己丈夫的那家人耿耿于怀,每月都前往其家祭奠前夫,获取他儿子的三万元“心意”,又与他的长女亚纪一块生活。
姐姐亚纪,不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接纳,离家出走,从事色情服务业。她在店里的艺名,取自受宠爱的妹妹纱香。
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经历,但却有着相似的疤痕,相似的心境。
玲玲和妈妈有着电熨斗烫伤的同款疤痕。
相似的被家暴经历让他们更懂得疼爱对方。
即便过去好久,玲玲还是替妈妈轻轻地揉着伤痕,满脸心疼。
而妈妈对玲玲,不是单纯的同情或母性,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同身受和补偿。
而玲玲和亚纪则有着相似的心境。
亚纪和四号先生聊天时满脸笑意地诉说着妹妹的可爱,仿佛在回忆自己的童年。
她说,我也这样过。
而玲玲的父母对她的失踪不报警,亚纪的父母对她失踪不在意,又是同款家庭了。
也许,青年的玲玲就会成为亚纪,而中年就可能是另一个信代吧。
这些被社会遗弃的人们不属于主流话语中的好人,他们的行为也体现着人性之恶。
柴田治自私胆小,捡来翔太培养他代替自己偷窃,翔太被抓后想丢下他逃走。
在不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之前,他竭尽全力对翔太好。
告诉他可乐饼泡乌冬面的最佳吃法;细心的观察到他青春期的变化;在海浪扑来时紧紧抱住他;在心情低落时耐心开解他……
而一旦危险降临,自私的羽毛又将他武装起来,胆小如鼠,冷面无情。
但人性的恶之下,如何不能包藏着善心呢。
哥哥为了妹妹好,暴露自己被人抓住;妈妈为了哥哥好,说出捡来他的地点和车牌归属地;
爸爸为了哥哥好,告诉他自己当初是想丢下他不管,是想自私跑路;哥哥也为了爸爸好,不当面叫出那声“父亲”,告诉他自己是故意被抓住……
而妈妈为了爸爸好,则顶下了一切罪行,获得五年牢狱。
当孩子们各自回到家庭,他们才是仅仅拥有彼此的人。
是最理直气壮的亲人。
还有奶奶和亚纪。
奶奶会夹给亚纪她爱吃的年糕,能一眼看出她的高兴忧伤,也不戳破她艺名的小心思。
奶奶每日最关心的只是:亚纪,你开心吗?
虽然奶奶从他们家拿钱的行为被亚纪误解为“为了钱才一起生活”。
但那16笔3万元,完完整整,一分未动。
直到奶奶去世,爸爸在假牙盒里发现,才真正发挥了钱本身的价值。
爸爸说:“她是去敲诈勒索了吧。”
但我的理解是,那是为自己和亚纪进行的报复。
最让人寒心的是亲近信赖之人的离弃与背叛。
最无法抵抗的是陌生之人自然流露的爱与善。
在哥哥生气出走迟迟未归时,玲玲坐在门口担心他,妈妈问爸爸:
“这样一个天天听着父母说后悔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对别人这么好呢?”
这不仅是妈妈和爸爸对玲玲的疑问,也是导演对这整个家族的设问。
这样一群不被社会和亲人爱惜的人们,怎么会对对方这么好呢?
当一家人共赴海边时,奶奶看着远处手牵手跳过海浪的一家五口,用沙子盖住自己腿上的老年斑,无声述说着:谢谢你们了。
泪眼婆娑。
她想要的,只是拥有完整家庭、子孙膝下的天伦之乐吧。
即便要拿自己的养老金供养整个家庭来换取,那又如何呢。
影片末尾奶奶的尸体被找到时,记者报道着:“这群人出于何种目的非法的聚集于此?”
信代被审讯时,警察质问着:“你是因为自己不能做妈妈所以嫉妒,才诱拐别人的孩子?”
主流社会群体中这群道貌岸然的人们,无法直面更不用说理解这个合情合理不合法的家庭。
他们只会用自己的规则和眼光去揣测和批判。
就像他们不能理解信代所说:
“生了孩子就能做妈妈了吗?只有母亲自己这样认为吧。”
说到底,所谓的恶,不过是不依循现代社会约定的规则生活而已。
但现代社会的规则,果真完美无瑕么?
都说这部电影是继续了是枝裕和导演上一部《如父如子》中对血缘与亲情的探讨。
但还有更多一层,是对社会规则的思考与批判啊。
爸爸受工伤没有保险;妈妈因为时薪高被辞退;奶奶的丈夫遗弃她无罪,妈妈将她埋在家里陪伴家人却成了弃尸罪……
“我没有遗弃她,是我捡她回来的。”
导演对社会和人性经年累月的观察和摸索,流淌在作品的每一寸呼吸中。
这部致郁的影片个人最喜欢两处。
一处是四号先生枕在亚纪腿上后留下一滴泪,他慌张地用袖子擦拭后离开,亚纪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相拥而泣。
一处是一家人挤在屋檐下“看”烟花,一群并看不见真正烟花的人,评论得津津有味,热闹非凡。
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一家人?
是羁绊吗?
还是自私、孤独和恐惧?
恐怕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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