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湖

小镇温暖的晨光唤醒了熟睡的居民，江南人家，夹溪筑屋，粉墙黛瓦间，藏着每家每户难念的经。

每到早上第一缕阳光照进程湖家的院子时，他的母亲就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饭一碗一盘地端到桌上，麻溜地放下之后又拿起罩子小心翼翼地罩住。因为她知道，昨夜醉酒的丈夫会晚起，而对于早起去上学的程湖，她早已留了另外一份在灶台上。

程湖熟稔地绕过饭厅，直奔厨房，拿起灶台上冒着热气的馒头，端着香喷喷的白米粥，“呲溜呲溜”地大口喝着，烫的他直砸吧嘴。但他不会多作停留，因为没有父亲发酒疯的时候太难得了，他得赶快出门儿。

“妈，我走了！”他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便跑出院门儿去了。早餐时光，是他最无忧无虑、惬意的时光，因为没有母亲不停地抱怨和迁怒埋怨；也没有父亲醉酒后的发疯难缠。他可以和小镇其他孩子一样，拿着早饭走在上学的路上，欢笑打闹，有时还能因一时的贪嘴在路上多买一个烤红薯。

高翔飞是他最要好的伙伴，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两人却没一点相同。高翔飞的父亲是镇上的赤脚医生，有一间祖传的小小的医馆，小到现在已经被充作了他母亲存放杂物的屋子。他母亲靠做些针线活儿赚钱，人很温柔，即使丈夫没法靠行医赚许多钱，也没有一句责备。程湖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小小的江南妇人，双手总是放在身前交叉，脸上永远都笑意盈盈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但两个温和的人却养出了个上蹿下跳毫不消停的孩子。有时程湖都会怀疑高翔飞是不是高家抱来的？有时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抱来的，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从来对他没有半句关心的话？

“程湖，想什么呢，快过来，这水结冰了！”高翔飞在远处挥着手喊他。他心里还想着上课别误了时候，小跑着过去，敷衍地探头看了看，就拉着高翔飞去学校了。

课既无聊又多，高翔飞只想趴在桌上睡他个一整天，事实上他也这么实践了。直到口水流了半个桌面，同桌才在老师的要求下一脸嫌弃地把他推醒。

程湖回头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继续认真地做笔记。他很想考上大学，这样家里就会变好了。他要买个大房子，不用太大，像高翔飞他们家那样就行：有一片草坪，不过他可不会向高翔飞的父亲那样用来种这样那样的药材，要拿来种花，但可能母亲更想种些葱姜蒜什么的；他还要有一间书房，养一只八哥，他读一句，那小家伙儿也念一句……课堂就在他的畅想中结束了，下课铃声打破了他的美梦。

放学路上，程湖和高翔飞并肩走着，一路向结了冰的湖面扔着石子。

“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来了个省城的学生！他好像是个高官的儿子，只不过他爸运气不好犯事儿进去了，才流落到咱们这儿来的。”高翔飞扔了块石头，砸破了薄薄的冰面。

“没有。你怎么上课睡觉，倒有空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什么乱七八糟！这可是真的，而且啊……”他故作高深地拖长了尾音，小声道，“听说他还有抑郁症呢！”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都是听说，得了！”

“唉，行行行，不信算了，咱们去钓鱼吧，”高翔飞害怕他小唐僧似的唠叨，“看，那儿被我砸了个窟窿！”

“我还得回家帮我妈干活呢，走了！”

高翔飞刚想拉住他，程湖就一溜烟儿地跑了。他自个儿没趣，也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这天上学路上，高翔飞没有碰到程湖，到了教室也不见他的踪影。在老师口中才得知他家里出了事儿，他父亲醉酒闹事，打伤了人，恐怕要进去关几年。

之后两天程湖都没来上课，再见他时，已经憔悴得像换了个人。高翔飞上课时看着他的背影，下课时也没敢和他搭话，怕有意无意的触到他的痛处，怕看到他失意又不愿将心事说出口的模样。

过两天就是元旦了，学校里沸腾着。但程湖一点都不想放假，至少在学校他还可以暂时不顾烦心的事。可他还是得撑起这个家。

走在校园的路上，沿路是枯黄的草皮，光秃秃的树枝。带着他疲惫而坚强的心走出校门，却在不远处看到高翔飞等着他。

“你……”

“我没事。”没等他问出口，程湖就拉扯出一丝笑意回答。

高翔飞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期快乐！”

“你快回家吧，你爸妈肯定等你吃饭呢。”

高翔飞知道他不想多说，便和他道了别。

程湖一个人走在沿河的小路上，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好朋友，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而不远处的河边，一个穿着校服的人正走向冰湖。

那人一跃而下，薄薄的冰面应声碎的四分五裂，湖水“咚”的溅起水花。程湖飞奔过去，那些溅起的水花想绣花针一样扎在他的脸上，刺入皮肤的寒冷。

在迎接新年的夜里，程湖的母亲没能等到他回家。

小镇沿街的红灯笼像长明灯一般串起所有人的希冀，期盼来年的好运。

高翔飞回校后才知道关于程湖的消息，那天他救的人就是那个高官的儿子，本来是那人轻生，最好却……

程湖的母亲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一头扎进了冰湖里，被救上来后却疯了，天天念叨着找她的儿子，流浪在小镇的角落。

高翔飞的父亲安慰他说，生死有命，这是程湖的命数。

走在黄昏回家的路上，经过那个冰湖，他逃避着低头向前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他看见，那个少年光着上身从湖里起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在夕阳下举着一尾鲫鱼向自己喊道：“快来！”鱼鳞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闪着好看的银色，少年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欢欣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