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在江南的一个村落,有一个人影闪进了一户人家的篱笆院墙。
朱大婶正在院里喂鸡,看见忽然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这人她认识,是镇上小学里的教书先生,姓马,以前朱大婶的两个儿子都去小学里念过两年书,马先生都教过。
马先生一身长衫,但长衫又脏又破,花白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手臂上都印着血痕,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长长的硬纸盒。
朱大婶赶紧放下东西迎上去:“马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马先生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说:“朱大婶,我有事要拜托你。”
朱大婶说:“你先坐下来,哎呀,看看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在流血?……”
朱大婶还想说什么,马先生扑通一下跪在了朱大婶面前,吓得朱大婶手足无措:“你这是干什么?”
马先生神情肃穆,说:“朱大婶,你听我说。”
朱大婶只好闭上了嘴,心下惴惴地看着马先生。
马先生的语气郑重,又急迫:“我这儿有幅画,日本人要抢了去,可这是国宝,怎么能让日本人拿了去?我拜托你,千万要藏好这幅画,日本人跟得紧,我不多说了。”
马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那个长纸盒塞到了朱大婶的怀里。
朱大婶一时感觉有点混乱,只听见日本人要抢这幅画,就本能地抱紧了长纸盒,问:“马先生,那你呢?”
马先生握着朱大婶的肩膀,又强调了一句:“这是国宝,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抢了去。”说完,转身就走。
朱大婶愣了一下,赶紧回屋,把画藏好,又出来悄悄地往院门外张望。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犬吠声,人声,忽然又是几声枪响,朱大婶心惊肉跳,赶紧关了院门,跑回家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哎呀,神佛保佑呀!”
第二天,朱大婶出门去打听,正好听见村口有人说起马先生的事。
保长说,小学里的马先生被日本人抓走了,听说是为了一幅墨菊图,这幅墨菊图可不得了,是唐伯虎画的,那是价值连城哪!
朱大婶听了,心里嘀咕,唐伯虎是谁?为啥他的画就这么值钱?心里嘀咕归嘀咕,朱大婶决定好好地守着这幅画,她虽然只是个乡下妇女,但也知道日本人侵略中国,烧杀抢掠,无所不作,而且,朱大婶的大儿子就是前年去城里,碰上日本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他挺身而出,结果被日本人当场打死。说起日本人,朱大婶就咬牙切齿,后来,二儿子要去当兵打日本人,朱大婶哭了很久,心里是万分舍不得,生怕二儿子也没了,那她可怎么跟死去的丈夫交代呢?可二儿子还是偷偷地走了,留朱大婶一个人在家里。
朱大婶又替马先生担心,不知道马先生是凶是吉。
当天,日本人就到村里来了,他们抓了马先生,严刑拷打,没问出什么,又找不到墨菊图,猜测马先生把画留在了村里,就过来搜村,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
日本士兵也来到了朱大婶家,朱大婶心里紧张,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似的,看着日本士兵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一个日本兵走到朱大婶面前,叽哩咕噜地说了句话,跟来的汉奸三金翻译说:“有人看见姓马的到你家来过,那画是不是在你这里?”
朱大婶摇摇头说:“没有。”
三金又翻译给日本兵听,日本兵骂了一声,打了朱大婶一记耳光,又一脚将她踢翻在地,骂骂咧咧地走了。没想到,三金又转了回来,阴恻恻地说:“朱大婶啊,我昨天下午,可是跟着日本皇军一起来的,抓住马先生的时候,看他来的方向,应该就是你家啊!”
朱大婶心里一跳,还是一口咬定不知道。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三金天天跑朱大婶家里来,他认定了马先生把画交给了朱大婶,威胁利诱,要朱大婶把画交出来。之所以他不告诉日本,是想着自己独吞这个宝贝。
朱大婶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一时之间,三金倒也拿朱大婶没有办法。
又过了几天,朱大婶从田里回来,忽然发现自己家院门开着,以为三金又来了,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二儿子铁柱回来了,正在灶头下,拿着柴草烧水呢!
朱大婶又惊又喜,看见儿子去拿一捆柴草,忙说:“别拿这个!”
铁柱叫了声妈,又看看柴火,问:“为啥不拿这个?”
朱大婶关上门,拉着儿子,看了又看,看见儿子黑了,也结实了,又看儿子身上没伤,心里踏实了些,问儿子怎么回来了。铁柱说,队伍拉到了附近,他想着好久没见到朱大婶了,就回来看看。
朱大婶就悄悄地把马先生的事情告诉了铁柱,又告诉铁柱,自己把画藏在了柴草堆里。铁柱从柴草里把纸盒拿出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卷轴,展开来是一幅墨菊图,花瓣墨色浓淡相宜,花形饱满,一看就是好画!墨菊图上还写着诗,印着章,朱大婶不认字,字很潦草,强子也只勉强认出几个字“宁可……香……不……黄叶……秋风”。
强子让朱大婶把画收好,说当天晚上就回去报告领导,看到底怎么处理,另外,再看看能不能救出马先生。
但是,当天晚上,强子没回成,日本人冲进了朱大婶的家,把强子捆了起来。
原来,日本人是三金带来的。
他今天又想来逼迫朱大婶,却无意中发现强子回来了,斟酌再三,决定还是报告日本人,就算国宝落不到自己手里,抓了一个共产党,那也是大功一件。
日本人当着朱大婶的面,对强子动了刑,逼着朱大婶把画交出来。
看着皮鞭落在强子的身上,朱大婶心如刀绞,几次想把画交出来,但想起马先生说的那句“这是国宝,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抢了去”,就死死地咬着牙挺着。
三金又凑了过来问:“朱大婶,何必呢?你早点说出来,强子也少受点罪。”
朱大婶忍着痛苦,摇头说:“我说过了,马先生没来过。”
啪啪!
又是几鞭!
朱大婶心都要碎了,她真想把画交出来,可强子用眼神阻止了她。
三金泄气了,眼看强子被打得浑身是伤,倒在稻草堆上血流不止,朱大婶哭得肝肠寸断,但还是咬定没有,看来,自己是猜错了。他走到日本兵面前,叽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士兵一挥手,拖着强子就往外走。
朱大婶连忙跑过去:“我说了没有,你们怎么还要带走我儿子呀?”
三金哼了一声说:“画是一回事,还有一回事,只要强子把队伍的根据地说出来,皇军马上就放了他。”
“呸!”强子把一口血沫吐到了三金脸上,“你休想!猪狗不如的汉奸!”
一个日本士兵一枪托打在强子胸口,强子闷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朱大婶呼天抢地,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兵把强子拖走,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朱大婶独自守着墨菊图的秘密,身形渐渐苍老,头发也渐渐花白,她盼着强子能回来,也盼着马先生能来,她就可以把画交还给马先生。但是,马先生没来,强子也没回来。
十年过去了,在这十年中,朱大婶独自生活在日渐破败的小院里。有很多次,过着三餐不继、粮米无炊的日子,朱大婶饿得两眼发花,也没动一动画的念头。也有很多次,日本人的飞机在空中呼啸而来,同村人都躲到防空洞里去,朱大婶不肯,还是守着家里,因为放心不下那幅画。因为怕孩童们玩玩闹闹,朱大婶也不让孩子们来家埋在玩,渐渐地,人都孤僻起来,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怪老婆子。
解放后的一个秋天,村长带着几个陌生人来到了村里,说是市里来的,打听烈士朱自强的家。
村民们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朱大婶家的强子吗?怪不得强子这么多年不回家,原来已经成了烈士了呀!
村长带着陌生人来到了朱大婶的家,看见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小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坐在小板凳上,眼神呆滞地看着门口,好像在盼着谁。
陌生人中,一个是市里的领导,一个是军队的领导,还有一个是马先生的儿子。
朱大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屋里,捧出了一个长纸盒,这个纸盒的外面用牛皮纸紧紧地裹了十多层,朱大婶一边看着人们把牛皮纸打开,一边䋈䋈叨叨地说:“强子跟我说,纸啊书啊画啊,都怕受潮,我后来就找了牛皮纸包着,就怕给弄坏喽……强子呀,强子回不来喽,马先生也回不来喽,我心里头明白……我老婆子也要死了,就是怕这画不知道该给谁,你们来了就好喽……我也就放心了……”
人们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长纸盒,纸盒一角上有一团不规则形状的黑色。
朱大婶说:“这儿呀,是强子的血。那天晚上,强子在稻草堆上躺着,血就往下流着,流着……”
人们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幅保存完好的墨菊图。
一丛墨菊傲骨凌霜,饱含着不屈的风骨与灵魂。纸盒上的血一直渗到了画上,在墨菊的一角渗成暗红色的小点,就像点染了一朵墨菊的蓓蕾。
马先生的儿子轻声念出了画上的题词:“宁可枝头抱香死,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一句题诗,不仅是墨菊的写照,也是马先生、强子,还有朱大婶的写照啊!
朱大婶,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十年一诺,守住了国宝,也守住了中国人不屈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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