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家庭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

读到迅哥的这一篇文，他的眼睛暮然泛出光来。

周末他原想抽空码些字，补贴些家用，可枯坐了一早晨，头发快拽秃了也没头绪。直到他读到迅哥的这篇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题材也有了，就写婚姻、爱情、家庭相关的。

这几年公众号日渐式微，编辑也苛刻得紧，开口闭口要紧跟时事，可平日里工作忙，哪里还有精力写热点文，即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也变成了炒剩饭，早没了那个热度。职场文吧，他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底层员工，文章写出来自己也觉得没有领导力。

还好有婚姻、爱情、家庭这类题材，经久不衰，像是老中医专治的疑难杂症，读者群倒总是有的。而且世风日下，小三横行，这鸡汤也愈发有供不应求之势。喝上一碗热汤，稍许可以抵挡些现实的冷酷，解答些婚姻家庭的疑惑。

“对，解答些疑惑……”他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开了步。“倒不如写一个完美家庭的故事，让大家参照一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他像是捕捉到了夏夜中的一个萤火虫，兴奋地走到桌前坐下，打开公司发的笔记本电脑，认真地敲下了一行题目道：《完美家庭》。

1.

“故事发生在哪里呢？”他的思绪又堵塞了，抄起手靠在椅背上，茫然地望着电脑屏幕。

“北京？不太合适。冬天霾太重，整个城像被盖在蒸锅里……春天又有风沙，况且房价也这么高，街道居然修得那么开阔，过个红绿灯都费劲，想想主人公牵着手过马路……一分钟了，还在过马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上海？房价也是高，四周连个山也没有，只有个海拔九十九米的土丘，梅雨季节雨居然可以下一个月！而且上海的海竟然是黄的！想想主人公一起去看海……黄的！算了。香港呢？倒是很Fashion，可是皇后大道真的好窄，关键是他们的两居室只有三十几平！卧室里只能摆张床，而且你还买不起……想想一辈子都耗在这蜗居里，严重影响幸福感。”

“那究竟放在哪儿好呢？”他皱着眉头又站了起来，在桌前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成都倒是不错，挺休闲的一个城市，文殊庙的宫廷桃酥也好吃，可是人太闲了也不好，整日里喝茶、打牌、摆龙门阵、跳广场舞，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吗？”

“杭州呢？以前倒是很休闲，可这几年节奏也快了很多，上次去玩，乘了几次出租车，每一辆开起来都争分夺秒地抢，刹车片磨得吱吱的响，有这么着急吗？——不如再扩大些范围，东北？他们在搞迁徙，海南的房子都快被他们买完了……他们真的怕冷吗？”

“干脆放在海外好了，加利福尼亚，加州热情的阳光照耀在完美家庭的身上……不行！那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去得了的……当然，现在流行Covid-19，也不是什么人想回就能回得来的。”

他挠了挠头又坐下。“要不要再多想几个城市？一般公众号千字五十元，一个城市写五十字，五五二十五，五个城市就是二百五，一千除以二百五是四，五十除以四是多少？是多少？是十二块五角，要不再想个五块钱的？”

“……这算是什么？”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

他仿佛感到迅哥的犀利目光照出自己皮袄下的小来……

“不行，不行，再说你对得起读者患了颈椎病还频频低下的头颅吗？你对得起他们患了腱鞘炎还在不停刷屏的大拇指头吗？他们终究是衣食父母……”

“哎，想不出来，就暂定个未知数X吧。虽然读者看起来少了些亲切感，但也可以多出些遐想的空间。对，就叫X城。”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公司发的电脑里敲下了X城两个字。

2.

“地点有了，接下来就是人物。完美家庭当然是夫妇二人。他们在西湖的断桥上偶遇……一见钟情。断桥？似乎有些不太吉利……冯梦龙讲故事真会挖坑，怎么能让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相遇……哎，许多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断桥是万万不行的。”他打开了度娘，开始搜索西湖上的桥……

“锦带桥、跨虹桥、映波桥……长桥，长桥？这个好，长长久久。”他接着看下面的介绍，长桥又名双投桥，这里曾发生过浪漫爱情故事……以身相许……横加阻挠……挑拨离间……双双投湖！“哎，难道长桥也长久不了吗？西湖还有没有没人投过湖的桥？”他有些愤懑了。

“够了！你还想写几块钱的桥？”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怒喝道，“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他脸上一阵发热，“好，好，就在长桥上偶遇……反正也没什么人知道长桥有人投过湖。”

“男主角当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有着和丁真一样纯真而深邃的眼眸……可丁真现在学会抽烟了……虽然是电子烟，还会从鼻孔里把烟吸进去……或者应该改成有着和学会抽烟之前的丁真一样纯真而深邃的眼眸……哎，这句子有点太长了，干嘛学抽烟呢，把句子都抽长了……”

“叮叮，叮叮。”他正思索着丁真深邃的眼眸，手边的手机响了。是微信的消息提示音。他决定不去管它，继续构思……

“男主角穿着Prada西装，衬衣的领子泛出雪白的光……”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他被叮得有些心烦意乱。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工作群里领导老刘在问：“业务系统升级失败了，回滚也出了问题，几个服务器崩了，有人上来帮忙看一下吗？”

他不禁打了一个激灵，第一时间把电脑上的即时通信工具状态改为离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非要在周末瞎折腾，搞得人不得安生。”他决定先等等，看有没有别的人先回老刘消息。

“男主角是海龟，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已经实现了人生中的小目标……要不要这么有钱？太有钱容易被人毒死……”

“叮叮，叮叮。”老刘又在群里叫了：“有人在线吗？现在剩下的服务器负载很重，需要马上处理!”他有些焦虑，构思不下去了，突然又有些出离愤怒“阿伟为什么不回消息，上次特别贡献奖他拿得最多，没看到领导都急成这个样子了吗？太不像话了。”

“阿伟都没有回，我为什么要回？拿了奖金也不请客……”他决定继续构思。“男主角的职业……金融精英？貌似有点风险……去年高中同学小吴刚被抓进去了，前两年还是互联网金融创业精英，突然就变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了。”

“叮叮，叮叮。”他倒抽一口凉气，老刘果然有领导力！他单独@了群里的每一个人！到底是读过XBA的人，让你们还潜水，一个@把你们全炸出来，翻肚飘在海面上。

阿伟终于回信息了。“我现在在派出所……一时半会到不了家……”

“什么！派出所他都敢说！难道他也被抓进去了吗？果然是拿过特别贡献奖的人，借口都编得别出心裁。”他想起上次自己大意了，学别人说在医院里……老刘居然问他是不是在ICU，当时一句话一直憋着没说出口，“难道非得干到ICU你们才满意吗？”他一想到上次的委屈，眼角又泛出泪光来。

“男主角的职业？……”手机“叮叮”声不断，他完全想不下去了……

老刘在问阿伟……“在派出所补办身份证……”阿伟说道。他不禁哼了一声“二十年使用期的身份证偏偏选今天去补办，真是够巧的……你也是有身份……证的人，拿过奖的人，怎么这么擅长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我要是老刘，特别奖一定要让你退回来的，至少要退一半。”

“刘经理，我刚才登上去看了一下，手工恢复重装一下应该问题不大，最好再来几个对底层比较熟的人一块弄……”刚买了房的小张这段时间特别地积极……这番话让群里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起来。

“比如小陆、大强和老王。”小张多余的一句话让刚松下一口气的他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小张居然@了我！自己充大头就完了，非要拉几个陪葬的，他们根本就不是朋友，是怎么混进朋友圈的！一定要微信分组，把他们全部关进小黑组，包括老刘，发什么都不让他们看。”

“派出所已经被阿伟说了，医院已经被说烂了，培训班以前也有人说过了……说什么比较好呢？”他抓耳挠腮地又站了起来。

“不行，这个时候一定要镇定，拼的就是定力，再多等几分钟……坚持……坚持。”“我待会上去看看。”小陆回了一句。“坚持……”“我还有十分钟到家，到家了就登上去一块弄。”大强也回消息了。“坚持，一定要坚持到底。”“好吧，就你们三个人先弄吧，好了群里叫一声，辛苦了。”老刘终于做了总结发言。“Yes”他暗暗叫了一声，重新在桌前坐下。

“男主角的职业，互联网精英？算了，周末都被叮叮成这个样子……焦虑啊……前几天连年纪轻轻的都可以猝死……公务员倒是不错，有社会资源，地位也不低，也不用996得加班，海外背景也能谋个比较好的职位，那就公务员好了。”

3.

“女主角年轻貌美。长发披肩，明眸皓齿，戴着暗红色细丝纯钛眼镜，看起来特别的文艺……”

“事实上他们夫妻两个都特别的文艺，经常在一起谈论东野圭吾……女主角是文科研究生毕业，在大学里就熟练掌握了英、法双语，他们经常在家里用英文交谈……每天早上，女主角会亲一下去上班的丈夫说：’bye, darling, have a nice day.‘‘you too. my darling.’丈夫也会微笑着回应。”

“女主角当然不用上班，全身心地照顾家庭。也不用做饭，他们有佣人……对，是菲佣。”他想起香港中环一群群聊天打牌的菲佣们，这两年香港经济不行，菲佣也开始北上了……

“孩子？……当然要自己生的，你想什么呢？践踏底线了啊。”“对，对，是自己生的，一个还是两个？两个有点闹腾了……现在新生人口下降得厉害，国家都准备出台政策鼓励三胎了……如果国家出钱养第三个孩子到成年，倒还可以考虑……那就一个孩子吧。”

“他们的孩子非常可爱，有着俏皮的自来卷头发和天真的大眼睛，常常奶声奶气地说：‘mummy, could you pls buy me one more Ultraman? i really like it!’……是的，这孩子喜欢奥特曼，玩具箱里堆满了奥特曼的尸体，但是还想买……”

“啪”的一声，他的后背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有些愤懑，为着突然被打断的思路……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红蓝相间的奥特曼掉在了脚下，大腿和躯干已经分离……

“让你玩，让你玩！”“啪！”儿子的脑袋又挨了一巴掌。“你什么时候能踏踏实实做一回作业……”儿子的脸憋得通红而扭曲，被吼得不敢哭出来……他朝坐在饭桌旁的儿子走了过去。“好了，好了，让爸爸看看是什么作业……”儿子抱着他的腰放声大哭、泣不成声“爸……爸，我的奥特曼，特曼……两半了……了。”

他用埋怨的眼神看了一下妻子，却被妻子凌厉而刺骨的眼神瞬间斩于马下，那眼神比生气时的老刘还凌厉数倍。他知道，她又要来了，她又要来了，3，2，1，“整天就知道抱着你的破电脑……你能不能多花点时间管管你儿子？……别人家左一个培训班，右一个培训班，你可倒好，一个都不报，你不报你自己给孩子辅导也行啊……就知道整天抱着你的破电脑，孵蛋呢？……学区房，学区房你又买不起，你准备怎么教育你儿子啊？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念起了他的咒语：“她就是一只汽球，在放气，在放气，马上就要瘪了，马上就要瘪了……她就是一只汽球……” “整天指着老娘摔打……我容易吗我？” “马上就要瘪了，马上就要瘪了……” “今天上午不把数学作业做完，你别想吃饭。”妻子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进了厨房。“瘪了。”

“好好做，不懂的问我。”他让儿子拿着作业本在自己的旁边坐下。“刚才想到哪儿啦？……对，奥特曼。”他捡起地上两半的奥特曼放在了桌子上……儿子伸出小手又想去拿……他低声威胁道：“别犯贱啊，你又想把你妈充起来吗？……好好做作业。”

他挪了挪儿子压住笔记本键盘的作业本，继续构思。“他们的孩子是很聪明的，三岁就会背诵唐诗一百首，100以内的加减法更是不在话下……”

“爸……” “嗯？” “这一题怎么做？”他斜着眼睛搂了一眼，1/3+1/4 = ？，“通分。” “通分是什么？” “你们老师上课没教吗？” “……”儿子没说话，有点心虚地看了他一下。“你上的什么学？” “……小学。” “放你妈的屁，你想把老子也充起来吗？” “没有……”看到儿子怯生生的眼神，他自己先瘪了下来，拿过一张纸写开了步骤，“这样，这样……知道了吗？” “嗯。”

他再次挪了挪儿子的作业本，“他们不需要自己辅导孩子，有操着一口伦敦腔的家庭私教，会声情并茂地给孩子讲笛卡尔寄给公主的爱情曲线……”

“书房当然是独立的，有图书馆那样大大的书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书也不觉得拥挤……书房门平时是关着的，里面很安静，女主角一般会敲门进来……咚咚咚，‘come in, pls.’'darling, have a rest, i prepared some strawberries for you guys.' 'oh, thank you so much, honey!'”

“书房里当然摆满了书。他们夫妇两人都出身于幸福的家庭，根本没有原生家庭带来的那些问题……当然不会摆《为什么家会伤人》这种书。”

“陀思妥耶夫斯基？开玩笑，陀氏的书描写得这么痛苦黑暗，他们怎么会喜欢？……东野圭吾当然是全套……Python现在这么流行，备一本《用Python让Excel飞起来》也是有必要的，《国富论》，《厚黑学》，最后再来一本什么呢？……《不懂带人，你就自己干到死》。”

4.

厨房里“Duang”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妻子在剁鸡，是快要到饭点了……

“完美家庭吃饭当然也是重头戏。西餐是常常有的……自然由菲佣给他们准备。他们有一套非常考究的银质餐具……亮闪闪的刀叉镶着金边……女主角穿着素色的旗袍，端庄而优雅，长发微垂，在摇曳烛光的映衬下，娇美而温柔……深情款款地朝男主角微笑着……”

突然又是“Duang”的一声，斩得他心头一跳……鸡肉有这么难剁吗？……还是说她的气还没撒完？

“首先上的是金黄焦脆的蒜香烤面包片，用雅致的小木篮装着，下面垫着洁白的餐布，香气扑鼻……”

“菲佣礼貌地靠近男主角身边，俯身低语道：‘sir, red wine or white wine?’'red wine, cabernet sauvignon.''sure.' 菲佣躬身倒退两步退下……接下来是一道法式花椰浓汤，上面点缀着绿色的巴西里，鲜香浓郁，回味无穷……”

“例汤过后，就是正式的主菜了，吃什么好呢？……完美家庭当然主菜也要不落俗套……吃什么呢？”

“土豆！” “什么？”他有些吃惊，继而又是愤怒，自己的思路又被无端地打断了。“土豆！”又是一声。他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立起身，刚想发作，转头看到妻子拎着菜刀快步向他走来……他又是一惊，不自觉地跌回了椅子里。

“土豆没有了。中午做土豆炖鸡，你去菜场快去买几个回来。顺便再买一瓶酱油。”妻子吩咐道。

“又吃土豆炖鸡吗？……”儿子满脸不情愿的表情。

“土豆炖鸡怎么啦？有土豆炖鸡吃就不错了，一大早就给你们收拾这个收拾那个，没有老娘，你们能吃个屁。”

“这文章算是写不下去了，也好……出去换换脑筋吧。”

“走，爸爸带你去买菜。”他拉过儿子，在门口换好鞋，儿子开心地先一步打开门窜了出去。

5.

周末的街道到底热闹。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买菜逛街的人们。

菜场也近，就在街道对面，临街的几个摊位是卖烤鸭、手撕鸡、夫妻肺片、锅盔的，三三两两的人在排队……菜场的旁边是家超市，贴着常年打折的海报，大爷大妈们围在特价的水果蔬菜专区，抢着、挑着品相还不错的放进篮子……

超市再过去是家发廊，白天没什么生意，音响倒是放得很大声，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沙发上坐着，翘着二郎腿，时不时看一眼街道上的行人……

小区这边的商铺，有好几家中介，玻璃墙面上贴满了房屋出租、出售的信息，门口西装革履的小哥，手拿传单，迅捷地发给和他眼神交互的某个路人，或是拦住一两个看房产信息的人，聊上几句。

他站在街道的一角有些恍惚，看着大街上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老的、青春的、沧桑的、美丽的、来来往往的人们……心想：“他们的家庭完美吗？……”

买完土豆和酱油，他和儿子快步向小区走去。半路却被一个中介小哥塞了一份传单。他搂了一眼自己小区的房价。

“哦，房价又涨了啊。”他不禁有些欣喜。“是啊，老哥，要买房赶快动手啊，联洋、梅园的学区房半年都涨了30%了。”小哥热情地凑了上来。

“什么？多少？”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30%！梅园的一套小两居，一夜跳价50万！想买，要赶紧了，老哥。”

他的心仿佛瞬时跌入黑暗的谷底……“学区房啊，学区房，这下算是彻底上不了车了。”

他步伐沉重地向家里走去……

“50万……写满迅哥的一套全集，能换几平方啊？……”

……

他思索了一会，步伐又渐渐坚定了起来……“不管完美家庭结局怎么样，文章的前半部分还是很有必要好好润色一下的。现在都全球化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还可以再商榷一下的……伦敦、巴黎、柏林、慕尼黑、温哥华、墨尔本不都有我们的炎黄子孙嘛……泰国清迈也很宜居呀……”

“西湖的桥那么美，多写十块钱的，不过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