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疼满儿,婆疼头孙。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当奶奶已快一年了的县农业局王局长,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抱孙子。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嘟噜就笑。那天真无邪的笑声比叮咚的泉水还清纯,只要听一听,心中的烦恼就全跑光了。不过哭的时候也怪让人心疼的,每每听到孙子哭,王局长的心里就会有一把刀子在割。儿媳正在狠心给小家伙断奶,保姆用奶瓶根本挡不住小家伙的嚎哭,王局长听着难受,对儿媳说,再喂一两个月吧。儿媳的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她也是下了好几次决心才硬要给孩子断奶的,她说,反正迟早是要断的,还是断了算了,老喝娘奶的娃儿长得大么?王局长无语了,回想当年,她的那对儿女不都是半岁还没到就给断奶了吗?那时候她干工作风风火火,顾业不顾家的,嗷嗷待哺的娃儿说丢就甩手丢给婆婆了,也没见有个心软的时候,现在这心里怎么就这么软乎了呢?
今天中午,王局长不能回家抱孙子了。王局长现在是坐在去半坡村的车子里。王局长刚坐进车子里时候,眼前还老是闪现出孙子嚎哭时的样子,但车子驶出县城不久,王局长的心就已飞到半坡村了。
王局长是新近才升任局长的。七年前,她还是蚕桑站站长的时候,曾扶持好几个贫困村养桑蚕,半坡村是养蚕养得最肥、出茧质量最好的一个,因此她去得最勤。驻村技术员小李是长住在村长家里的,由村长家管饭,自然老爱往村长家跑。但她这个站长不同,每回到半坡村去,她都不大爱往村干部家跑,而是直接到桑树地里去转一转,看看新生桑叶的色泽与数量,以估摸是否得从别的村里调些桑叶来,或是一头钻进农户家里,给蚕添添桑叶,看看蚕的长势或病情,同农户闲扯一阵子,了解了解他们养蚕的苦与乐。
也许是出于更加关心贫困户的缘故,那几年,她去得最多的,还是村里那位名叫福顺的瘸子家。有关福顺的情况,是她第一次到半坡村去了解民情时,听驻村技术员小李说的。小李说,福顺的脚是18岁那年修水库时砸伤的,伤好后一直干不了重活,后来虽然娶妻生子,但劳累终年也仅能免强度日。蚕桑站派人去村里动员农户养蚕那年,福顺的大儿子龙生考取了农校,正等着钱用呢,他听说可以贷款养蚕赚钱,马上就报了名。福顺虽识得几个字,但并不晓得蚕是个什么东西。也许是穷怕了的缘故,他特别地好学,老缠着驻村技术员不放。福顺腿瘸心实人也勤快,栽桑树苗时他能按你要求的行距间距栽,养蚕时他也能按你要求的密度去养,防治蚕病他也完全按你教给他的配方去施药,不敢有丝毫马虎和贻误。也算是老天有眼,福顺家的桑叶和蚕在村里都是长得最好的。当她这位蚕桑站站长第一回钻进福顺家观察蚕宝宝长势的时候,满耳都是蚕啃桑叶的沙沙声,福顺那张满是笑容的圆脸就像一面镜子把昏暗的屋子照亮堂了。看着这面“镜子”,王站长的心里很踏实,兴致一来,就同福顺说了许多话。那当儿,福顺老婆已在灶房忙开了。她王站长是领教过山里人的热情好客劲儿的,她曾多次被好客的主人缠住不放,而农妇自会往灶门前的火坑上取下一块腊肉来洗净切好,蒸得香喷喷的端上桌来款待她。换了富裕点儿的人家,她也大可不必客气。而福顺家的境况不同,她不能留下来给他家添麻烦,于是便匆匆告辞。后来她又接连两次去了福顺家,但每回都故意错开了吃饭时光。第一批蚕快结茧时,她再一次来到福顺家里。福顺也是重情义的人,这回就硬要大家留下了吃饭。只是人穷了,想好客也好不出个样子来。福顺家的火坑上没有腊肉,招待大家的只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那几个鸡蛋。菜虽没什么,但是盛情难却啊!她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福顺家吃了顿家常饭。临末,她悄悄地付了伙食费。那天,正当她高兴地与那几位同事准备驾车离开村子时,却见福顺歪着他那双瘸腿嚷嚷着赶来拦住了车子。大家不明究竟,慌忙摇下了车窗,却见福顺将一张50元的钞票塞进了车里,说他在碗柜里发现了这张钱,是哪个放在那儿的哪个拿回去,反正他不能要。说罢迈着他那双瘸了的腿,一摇一摆地走了。看着福顺远去的背影,她长叹道,这个死瘸子啊!
按计划,那一年初秋去半坡村收购蚕茧,她是应该去的,她早就梦想着去看看半坡村的那些农民将蚕茧换成一叠叠钞票是何等的高兴。但那天有个会,她没能去成。她人在会上,心却飞到了半坡村,飞进了福顺家。她想,福顺家养蚕的收入该会是村里最多的吧?在她的想象里,福顺那憨厚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的笑。散会后,收茧小组已经返回。晚上,她拨通了小李家的电话,让他说说在半坡村收茧时的情况。她一再要求小李说详细些,她多么希望能从小李的叙述里听到那些养蚕户特别是福顺的笑声啊!可听着听着,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原来,收茧小组在半坡村留下了一点点麻烦。小李说,出纳员小张怕人多围着不好,只肯坐在面包车里的后排付钱,交了蚕茧的农户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钻进车里去取钱。取得了钱的全都笑嘻嘻的,他们也不忙着回去,都围在货车边看我们称蚕茧,好看看哪家的茧多茧好。大家都讲福顺家的蚕茧又白又大又厚。有人就问福顺得了好多钱,福顺高兴了就掏钱出来数,数了两遍就喊了,说小张少给了他100块,于是就去跟小张要,小张说钱是你在车子里数过的,现在出了车子她就不认账了。福顺说,你看到的,在车子里我没数,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少送我100块呢!旁边那些农民都帮福顺作证,说他没去别处,钱收进口袋就没取出来过,有人还帮福顺翻身上,说他身上也没个藏钱的地方,总共就只这些钱,肯定是小张少给了……当然,小张一直不认这个帐,福顺只有干吼,骂娘。村民们也都对我们怒目相向。眼看事色不好,我们只好开车走了。车子开到山坳上了,我回过头去,看见他们还围在那里不散,福顺肯定还在那里骂娘……
那一晚,王局长一夜都没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满脑子都是瘸子福顺的喜笑怒骂。她了解福顺,因此也相信福顺,福顺穷是穷了点,但他穷得有骨气,小张若多给了他100元,他是绝对会退还的。这样想着,她心里不由得愤愤的,直想为福顺鸣不平。她想象不出福顺一家子今晚会怎么度过,但她却分明感觉得到缠绕在福顺一家子心头上那份沉重的委屈、怨尤、沮丧和无奈。她真的好替福顺担忧啊,她太了解农民的艰辛了,100块钱在福顺这位贫困农民眼里的价值,她岂能不知!少了100块钱,不仅仅是福顺家少得了100元收入这么简单,她担心的是,福顺和当地的农民会因此对蚕桑站失去信心,弄得不好,甚至有可能使当地的农民对我们国家的科技兴农政策失去信心啊!要真这样的话,那损失可就大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租了辆面的直奔半坡村。她将一张百元钞交给福顺,说出纳员回去清账,发现确实是少给了你100元,她今天要到别的村去收蚕茧,托我把这100块钱转交给你。福顺接过钱,憨憨地笑了。
不料过了没几天,福顺却怀揣着那100元钱到蚕桑站来找她了。福顺说,你这100块钱是假的,我退你。她说,不可能吧,就接了那张钱来端详。福顺说,昨天,你们那个出纳妹子到我屋了,她那100块钱才是真的,你的是假的,我不能拿,拿了我这手就会长烂疮的。福顺说罢就要走,好说歹说,才让她拉到家里去吃了顿午饭。那时候,她只是想着莫让进了城后舍不得花钱吃饭的福顺挨饿,根本就没想到福顺会牢牢地记住去她家的路并会带着他的大儿子龙生来给她家拜年。
当然,近年来福顺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也许福顺是想通过拜年来表达一下他的感激,但在她看来,若真要感谢的话福顺也应该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富民政策,她个人是无权领受的。因此,虽然她不得不接受福顺每年给她带来的那一块腊肉和一袋花生,但在福顺父子回村之时她总是以更多的实物相送,生怕亏待了福顺父子。
在王局长升任农业局副局长那一年,福顺的大儿子龙生从农校毕业了。福顺带着儿子来恳求王局长想办法给他儿子弄份好工作。她一个刚到任的副局长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而从另一角度来看,则觉得一个农校毕业生回到农村去,也是大有作为的。于是做了好些开导和劝说工作。福顺思想僵化,转不过弯子来,他儿子龙生也许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欣然点头同意了。那两年,她这位副局长刚好下到半坡村蹲点扶贫,于是给村里弄来了一笔资金,给村里安了自来水、新建了村小学,还为村里办了果园,栽培椪柑、脐橙和蜜桔200余亩,聘请龙生出技术搞管理,教会村民搞科技栽培,带领村民致富。在她挂点扶贫的那两年内,她不断想办法为半坡村的果园加大投入,村民的积极性终于调动起来了,果树们也长得争气。按理说,扶贫工作结束后,她完全可以不再去半坡村了,但半坡村的发展却一直牵挂着她的心,每年不去看一两回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令她无比高兴的是,前年和去年,半坡村的柑桔均获得了丰收,销售也不成问题,年底她抽空去了两趟村里,见村民们个个脸上挂着笑。
今年的情况又会怎么样呢?王局长心里可没个底儿。外来农产品对本地农业的冲击不小,今秋以来,远道来本县收购柑桔的外地老板比去年减少了一些,收购价也比去降年低了1成,也不知半坡村的柑桔销售出去了没有。唉,要是柑桔的销售成了问题,半坡村的致富步伐就要大受影响了。往后,农业受入世的冲击也许还要大,柑桔若实在不好销的话,就该另想法子种植别的经济作物了。根据半坡村的气候和土质来看,栽种生姜应该适合吧,可当地老百姓会接受吗?
在王局长苦苦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车子已驶近了半坡村。是直接去果园还是先到村里去?司机问。去果园吧。
车子停下了。果园就在山坳上。远远望去,只见柑桔树密密匝匝郁郁葱葱,在冬日阳光的抚慰下,给人产妇般充实和自豪的感觉,只是柑桔都被摘光了,果园里失去了那一份应有的诗意。小李说,收摘柑桔那阵子你不肯来看,现在只能看到这种冷落的光景了。王局长说,挑那时候来,不是明摆着要人家送柑子嘛,真是出于关心人家,就得在人家寂寞的时候、有难处的时候来。
远处有锄头落地声传来,想是龙生带了村民在给果树松土。小李将两手作了喇叭围在嘴边向果园深处喊,喂,有人吗?远处有人在应答。不一会儿,一人由远奔来,近了一看,正是龙生。见过了王局长,龙生不等询问便迫不急待地汇起报来:柑桔价虽比去年低了些,好在大部分已及时销售;计划明年在柑桔地里套种生姜和西瓜,以增加收入;按照乡林业站的计划,三五年后这儿得全部退耕还林了,要是这周围全栽上经济林,见效慢是慢了点儿,但效益一定是很不错的……
王局长笑问,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不要只报喜不报忧呵!龙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这里能否种生姜,村民们心里没个颗数,都不肯掏自个儿的钱买姜种,村里还有两万多斤柑子卖不出去,换不成钱,要不就不愁没钱买姜种了。王局长沉思了一阵说,这样吧,年底我们局里免不了要买些柑子什么的,村里这两万多斤柑子,我们包销了!龙生说,那就多谢你了。王局长说,别忙说谢,我们也只能是帮一回算一回,你们不要有依赖思想。龙生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么多年来,你已给了我们村里很多帮助了,这几年大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手头上多少也都有了些钱,往后就是碰到什么困难,也能自己设法解决了。
王局长听了这话,心里很满意。她想,这后生家还是蛮不错的嘛,很能让人放心嘛。半坡村里有他这么个能人,村里一定能富起来,尽管他们还有很长一截路要走。
离开半坡村,坐在车子里,王局长又想了很多很多。无数的画面在她的眼前闪过,几年来她是怎样在半坡村开展扶贫工作的,福顺一家是怎样一步一步摆脱贫困的,福顺大儿子龙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成熟的,全都历历在目。她又想到了儿媳在狠心给孩子断奶的事了。她想,回去后,应该明确地支持儿媳给孩子断奶了。
是啊,老喝娘奶的娃儿长不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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