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
“姑娘,门外有客求见。”
明芝撑着下巴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闪着冷光,幽幽地晃进她的眼里,已清醒了三分。
她的绣房朝向西面,正是午后,满窗子的阳光涌进屋里,金灿灿洒了一地,她眯了眯眼睛——
怎的又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了眼膝上的绣棚,细丝线在上边游走出层层叠叠的红紫二乔牡丹,落落大方地盛开在缎子上,绽出了满眼的国色天香——她是杜氏绣法的后人,这些年来凭着一手绣艺在上海算是挣出了名声。在从前,她的手艺甚至还要更好。
但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常常白日里还做着活计就睡了过去。听她的佣人绣春说西洋那边又传来个“老来痴”的说法,其中一条便是嗜睡。但她并不嗜睡,夜里常常失眠,她害怕,怕是自己老了。
她睡梦中常常忆起年轻的时候,一个纷乱的年代——那时她才十八岁,到如今也整二十年了。没来由地,她又忆起二十年前浮水渡口上,一个故人的死。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女是怎么死的,大家只道是许家小姐失踪,陆家少爷遇难,容卿先生……下落不明。
但她很久很久没有出过门,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无线电里的声音每天吱呀吱呀地唱,她就靠着这声音捱过很多个日夜。外边的许多流言都是绣春说与她听的——二十年前浮水渡口那件旧事,早已成为街头巷尾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她顾自想着,猛一口气涌上心头:他们懂得什么!只有她明白,渡口那次爆炸;只有她清楚,许家小姐不是所谓失踪——是啊,她明明清楚得很,许庭月早不在了……
一口气喘上来,她有些受不住。真是老了,老了也好,从前的许多事情正好都一起想个透彻。
她想起来,自己曾很多次到许公馆去,想劝许父不要再派人去苦寻许庭月——不过是竹篮打水而已。可是她不能够,她看见许老爷对着许庭月的照片怔怔无言时,她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地自欺着。大家都明白,那人确是不在了,再寻也是徒劳,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
后来去得多了,她渐渐也累了,那里现在早已交由许二少爷打理,她也还是许家聘请的绣娘,仍住在许家庄。可她总觉得少了一个在记忆中欢笑哭闹的人,再看许家的哪一处,都感到一种袭入心底的空虚。许家仍是富丽的一幢公馆,兴旺的一个大族。可在她看来,没了许庭月,那里是陌生而冷清的,是华美的墓碑底下传来一声寥远的哀鸣。
她偏过头,忽然望见梨木雕花绣桌上的一方铜镜里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十八岁的她,固然是年轻又秀丽的;可亦是疏离的:清冷冷的轮廓上挂着一道淡漠的眼神。看着看着,她竟恍恍惚惚伸出了手去触碰那张脸,可才一沾上镜子,那熟悉的相貌就成了一块块碎片,被镜子吞没了。破碎的余响冷不防让她想起更遥远的时候。
她的童年是很值得回忆的:有母亲,有母亲的手帕交娴姨,还有娴姨的女儿许庭月。从母亲那一代起,许家就聘请了工于绣艺的杜家人做绣娘——杜氏绣法的规矩是传女不传男,且后人一律随母姓杜;这个规矩父亲也是应允的:记忆里的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开着一间绸缎店,可惜去的早。
父亲去后,娴姨就把她们母女安置在许家旧宅许家庄,常带许庭月来看她。她那时大概因着学习绣艺,需要处处细致周全的缘故,她性子愈发沉着冷静,许庭月说她像个小大人。
然而许庭月那时还是很任性的吧?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便玩到了一起,那样要好。
她还记得那段时间,许庭月彻夜等在她门外,哭着请求她的原谅。她隔着一道门倚着,泪痕清冷冷挂在脸上——她目光飘到绣桌上一个棕漆的相框上:母亲的容颜被囚在这棕红的栅栏里,栅栏上覆着一圈扎眼的黑纱。
她没有办法去恨许庭月,但她再也无法原谅许庭月。
过了很久,许庭月,她的眼睛成了一池没有波纹的湖水,变得很深很沉。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许庭月,索性闭门不出,找她做衣裳的通通得登门拜访,大概是不爱走动的缘故,她的身子慢慢地虚弱下来。杜氏绣法名气很大,她每天只有忙完这许多的事情,才能余下一点空闲,从阿宝口中打听许庭月的情况。
听阿宝说,许庭月开始佩枪了;听阿宝说,许庭月越来越打扮得男子气了;听阿宝说……
阿宝说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在说一个她从未谋面的人。她不禁紧张起来,可一望见母亲的遗像,就又狠下心来。
直到后来,发生了容卿先生那件事。许庭月有了心上人,她是为她欣喜的,但绝不能是容卿先生!他的身份太危险,她决不让容卿连累了许庭月。以至于后来,陆子辰来找她问话,她以为陆子辰和许庭月有了婚约,只是想把许庭月的心从容卿先生身上收回来,她便把情况都告诉了陆子辰。“关心则乱”,她后来因为这个,内心总有深深的恨。
许庭月的心,怎么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她恨自己完全地错了,当她在浮水渡口被许庭月推开,听见那一声“明芝,快逃!”的时候,她就明白她错了。她在许庭月的眼里看不见半点儿后悔,有的只是无尽的决绝:她竟当真喜欢容卿到如此地步。
她没有跑开多远,便听到身后一声轰鸣,浮水渡口一瞬间火光冲天,烧红了她的眼。后来被人救到了医院里,捡回一条命,身体却更糟了。清醒后对着病房里空荡荡四面白墙,她竟还能看到赤橘的光在眼皮上隐隐跳动。
后来听人传言浮水渡口死了两人,一个是陆家少爷陆子辰,另有一具烧焦的残骸无人认领,她冷不防明白过来,心下轰然一声:许庭月在身上燃了炸弹。
回到许家庄,撑着一口气,恍恍惚惚熬了四年到现在,仿佛做了一个望不见尽头的的梦,梦里的时间像被吞进鱼腹里的秤砣,黑暗而沉重。
她太傻。
程勉来找过她,说许庭月独独给他留了一句简短的遗言,叫他娶她。她听到后只是苦笑:娶她?许庭月最后竟然还是为了她打算着?太迟了,他们都明白的太迟了。
“姑娘,门外有客求见。”
“知道了。”她颤悠悠端直了身子,把绣棚上绣好的图样拆下来,禁不住又瞥了一眼绣桌上那面铜镜,镜子里真真切切是她现在的样子。
算了,都过去了。她想。
无线电还在桌上吱吱呀呀地唱着时兴的曲子,她默默听着,细条条的手支着瘦削的下巴,那只镯子吊在腕上,翠色的光芒忽闪忽闪。
无线电里放着一首流行歌,开头便是一句极妩媚的“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她听着,忽然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好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歌声了。
她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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