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都从不给对方写信,平时一张便条也不留下。她嫌弃我的字体,我忍受她的啰嗦。除非到了不能再沉默的地步,她才对我说几句话。
这一天我却收到了信,是她的,放在一个淡粉色背景画着深蓝色月夜小景的信封里,封口平平整整。除了她,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会把又土又俗又天真的淡粉色给我。
收到看起来这么郑重的东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是淡粉色的信封,上帝为何要开这个玩笑?我就像踩空高楼顶的一块浮木板后摔下来的人。在跌落的余隙里,我拼命回想她留下的印象。她对我客气得过分极了,好像一朵淡粉色的假花。
我总是绕不开这个讨厌的颜色,我——淡粉色——妈妈,妈妈——淡粉色——我,枯燥,简单,肤浅,虚伪,令人烦闷!我们都沿着这所三角形的牢狱转圈,顺时针,逆时针,我在里,她在外!
在这所牢狱淡粉色的墙壁上,我们都在写着关于爱的句子,画着自以为美的图形。我用尖利的铁器重重地划伤墙壁,她则刷着自己的血大力修补,她的血,就是这种淡粉色。我一直划伤的,是我的母亲,有血有肉的母亲,我疯狂又内疚。
牢狱壁龛里的火闪着幽幽的蓝光,是这里唯一的异类颜色。在我不会梳头发的年龄,爸爸将我扛在他的肩膀上,拔起一根婆婆纳藤给我时,那串小小的蓝花,正是这种颜色。它开得认真,笑得甜甜,满坡满谷都是同伴,却被人们忘记着。火燃烧得那么安静,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我躺在地板上,脸正对着它。夜里的灯火和星星的颜色,还有萤火虫们,能够画出沉寂旷野的温暖来。母亲所站的地方,也许正有这般的图景,她也许一点儿都不喜欢。
因为母亲的幻梦全是粉色的。看看我的衣服和过去的照片就知道了。她用粉色的心意装扮我,从小到现在,客客气气,妥妥贴贴。可我是一个不配领受欢乐的人,心底很苍凉。她从不让我看见她,我也看不到自己。我看起来很快乐,至少她的记录里我是的。她粉色的血燃烧起来便是壁龛里的蓝火,那里有一个非常残酷的天堂。
啊,我们从不给对方写信。我们都用话语彼此躲闪。我们小心翼翼地藏在言语的背后,那些言语只是些粉色的甜甜的问候。我从壁龛火焰的形状和大小来判断外面是日是夜,是晴天是雨天,是哪个时节。我便知道有哪些鸟儿掠过这片小小的墙壁上空,它们或许不知道,里面有一个人被它们忘记了。我其实更想知道,下雪的时候,墙壁外面的母亲冷不冷?她从阳台望到远方时,最远的地方给她什么样的印象?最远处的那片茫然就是我留给她的感觉。
一只陌生的鸽子将这封信噙在橘色的嘴里,飞过千山万水,朝一个没头没脑的女孩扔下来,像石头砸中她的头顶,翎毛也随之掉了几根。她捡起来,犹犹豫豫地揣测了很久。其实,这封信的经历也可以平淡无奇,只要母亲在她的房间写好了,从门缝里塞进来就是了。我们在同一片屋檐下,我的生活被她默不作声地安排。
我鼓足勇气去看她的字,准备用想象中温和,冰冷,斩钉截铁的口吻读出来。这口吻是每次见面点头时的印象,她说的话听起来更温吞些,可回想起来更令我不寒而栗。
我用刀划开封胶,只有一页折叠的白纸,对折后两面重合得就像两片孪生树叶。折缝里写的只有两句话:
我要结婚了。你长大了,离开吧。
我这粉色的墙壁忽然全都变成了白色,屋顶变成了透明。那只送信的鸽子贴着屋顶,在对我眨眼睛。我脱下自己粉色的衣服,叠好后放进壁龛里。那里的蓝火看起来马上就要熄灭了,它是我在这里喜欢过也许会留恋的东西。衣服在里面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仍是默默无声也无烟的。许多蓝色的星星落在我的身上,变成一件亚麻的衣服。
我带着那封信,高高兴兴地从火烧出的洞口走了出去。母亲在最外边的门口等我,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尽,比我平时看见她的样子苍老了许多。
“妈妈,你的梦想要实现了。你会很幸福的,就像我这些年一样。”看见她有点迟钝的神情,我用更加肯定的语气说“谢谢您给我这么幸福的童年!我长大了,这件蓝衣服是我自己做的,真正符合我的性格!一切的粉色本该属于您!”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为自己曾经尖利地划伤那堵墙惭愧。
“你真的长大了!”她的话语那么恍惚。不过,这可能是一句非常真诚的话。
我穿上自己蓝色的麻衣,蹦蹦跳跳地走向远方。在最后能看见母亲站立的那个阳台时,我用尽全力挥舞自己的手臂。她的头发像柳树的枝叶,像海水的波涛,它们裹住了她的上身。她能望见的远处,终于有了一点可以寄情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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