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许多年我没有见过文学了,那一天在一家新开业的商场门前,我意外地遇见了他。他站在一伙年轻的保安里,显得有些惹眼。那时候,六七个保安站成两排,正在商场门口做操,嘴里一边还都喊着口号。一瞥之间,我就看见了穿着一身蓝色保安服、胡子拉碴的文学。
与年轻的同事不同,文学看上去动作有些忸怩,他一边看着别人,一边模仿着做动作,伸胳膊弯腰摆腿,动作有些僵硬而机械,似乎总比别人慢了半拍。他喊口号的声音低沉,透出几分腼腆与内心的怯懦,仿佛担心遇见了熟人。他大约刚来这里上班不久,一切显得有些生疏,不仅是对于做操,而且对于身上的那副行头,他都似乎有些不适应呢!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俨然并没有看见我。他低了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与身旁的一位保安低声交流着什么,有些夸张地调笑,以掩饰他内心的窘迫。
那一刻,我原本想上前去同文学打个招呼,但很快便放弃了这种冲动的想法。是呀,见了面聊什么呢?难道庆祝他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吗?保安们做操的活动很快结束,这让文学似乎一下获得了解脱,他很快地向里间走去,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的思绪却一下回到了许多年前我们在同一家单位上班时的情景。
那时候文学在车间里干操作工,他是一个稳重谨言的人,寡言少语,似乎总在埋头苦干默默地做事。他穿着一身工作服,戴着手套,手里常拿着一只大扳手,里里外外地忙碌。他的不苟言笑似乎与他当教师的父亲的家教有关,在人前他显得有些自卑,因为辜负了家人的期望,没能考上大学。这次来到工厂里上班,也是因为家里托了一位亲戚的帮忙,这才让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个招工指标。
文学喜欢独来独往,每次下班必然早早地回家去。我们有时邀他耍牌,他每次都推说不会,这让我们有些扫兴,觉得他是一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他不在意别人看他的眼光,只是兢兢业业地做事,挣工资养家。可惜好景不长,在文学30岁的那年,工厂倒闭了,他不得不面临着新的选择。
那时候民营企业开始了蓬勃地发展,从老工厂里衍生出几家新兴的企业,许多老员工纷纷跳槽,寻到了新的饭碗。作为一名专业领域里的熟手,文学原本可以寻到新的工厂里继续从事自己从前的工作。我也劝他留到工厂里上班,他说他对上班的生活已感到有些厌倦,他想好好地歇一歇,重新规划新的生活。我有些惋惜,为我们不能成为新的同事而遗憾,然而人各有志,我只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他。
文学后来在城里开了一爿包子店。一切从头开始,他学着和面、调馅、包包子,一切都做得有模有样。很快他的小店便有了一些名气,一时之间顾客盈门。这让文学很受用,他渐渐感到了劳动的价值与快乐。经过文学的包子店,我常常会踅到店里买几个包子,每次文学都推让着不收钱。我说那哪成呢?你也是小本生意,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他憨憨地一笑,于是不再推让。他看上去比先前老了一圈,头发有些零乱,眼眶凹陷着,身上裹着的长袍沾满了面粉和油渍,显得脏吧拉唧。他依然在忙碌,每天三四点钟便起床,店子很晚才打烊。
后来在文学的那爿包子店两边忍然多了两家小吃店,连锁经营,店面装修精美宽敞富丽许多,这样一来,文学那不起眼的小店便被比下去啦!他的生意从此也一落千丈,一日日地萧条下去。我常常见到一个身材瘦削的妇人在文学店里帮忙,听人说那是他老婆。女人低眉下眼的,一副吃苦耐劳的样子。他们的小儿子那时刚刚出生,嗷嗷待哺的孩子常常坐在一辆童车里哭闹,夫妻俩都忙着做生意,并不去管孩子。对文学来说,他只能拚命去挣钱,才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安然歆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简单生活。
然而现实却总是无情,文学包子店的生意一天天冷清下去,门可罗雀,为此他忧心忡忡,可又一筹莫展。他向我诉说着心中的苦闷,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迷惘,他向我打听工厂里的情况,似乎为当初没能听我的劝告而感到后悔,可是现在一切都晚矣,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更不会去走回头路。
终于有一天,文学的包子店关门了,他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直到今天,我看到知命之年的他做了一名保安,从此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人生辗转漂泊,沧桑轮回,在命运的罅隙里去抗争,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这或许也是像文学和我一样的普通人的宿命。看到他,我似乎一下看见了十年后的自己,我的心里瞬间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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