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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你,花白的胡子,经年未曾修剪,有气无力的糊在脸上,来日无多。头发也是,怒目金刚的竖着,警惕而戒备,仿佛随时要拉住人打一架似的。最讨厌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瞳孔看似乖顺,却时不时贼兮兮的瞟一眼路人。
——贼心不死,你想干吗!
初春的傍晚,暖风多情的吹着,霞光温柔的照着,道旁的玉兰花妩媚的开着——正是一年中最美妙的时候。街上车水马龙,街灯争奇斗艳,蛋糕店里飘出香香甜甜的味道,暖暖的,刚下班的人们开始约会。倏忽冒出来一个蹒跚的人影,厚厚的冬衣裹着行动迟缓的腿脚,佝偻着腰背,夹杂在五彩斑斓的人群中,格外刺眼。
——你为老不尊的样子,多讨厌!
你踽踽独行,穿梭在这热闹之中,却又独立于这热闹之外。初春的风,对你来说,还是刺骨了些,你缩了缩脖子,拽了拽衣领,抹了一把冻僵的鼻子——一抬头,就看见前面十米远的地方,一对情侣戒备的看着你,老远就绕着你走,似乎还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你恍惚才想起来,年轻的时候,你也不会用手擦鼻涕。
刺骨的风刮着耳朵扬长而去,耳边的话却比寒风更刺心——
“那人谁啊,看着好奇怪。”
“别理他,傻子——”
傻子
你第一次被人叫做傻子,隐约记得好像是在你十四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你刚开始抽条,瘦瘦巴巴的,一副可怜相。但同时你又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眼高于顶。
你用爸爸刚刚买给你的学习机拿去跟同学换了一本绝版的古书。学习机好贵,你被你爸爸狠打了一顿,皮开肉绽,三个月没去学校。你也从此在远近扬名——大家都叫你“傻子”。
当着你的面叫。嬉皮笑脸,肆无忌惮。
好在你也从来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他们才是傻子呢!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你,向着光芒奋力攀爬。那些诋毁、劝诫、嘲讽都被你理所当然的视为掌声。
直到六十岁的时候,你在菜市场里为了一粒蒜与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大吵一架。你扒拉着盘子里的清炒油麦菜忽而笑了出来,继而越笑越大声,你笑的止不住,笑的涨红了脸,然后不住的咳嗽。
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傻子!”
说到底,一粒蒜值几毛钱呢?居然值得你耗费掉那么多的宝贵光阴?只不过,走过了大半生,你终于明白生活的本质就是柴米油盐。那些蝇营狗苟、斤斤计较,为的不过是一日三餐。
你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活着,竟然花了这样大的代价才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每个人活着都似在经历着一场炼狱般的煎熬,日夜不停的被磋磨、被戏弄、被辜负。没有谁会觉得自己是傻子,每个人都自以为聪明,然而在闹剧里,所有的角色不过都是小丑。
是了,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聪明这回事。——可惜你明白这个道理,居然用了六十年。想到此处,你颓然的倒在破旧的椅子上,倏忽间干瘪、枯萎下去,向泄了气的气球。
你从未预料到,“傻子”这个名号,居然跟了你一辈子。
爱情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你的爱情来得有些晚。你等的都开始心虚了,感觉自己快要行将就木了,它才羞羞答答的来了。毕竟,那些看起来比你蠢的多的小胖子,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小女孩帮他们拎水壶了。
而你,一直到了大学毕业,还是光溜溜一个。
毕业之后,你在实习的公司做别人的跟班。一边敷衍着上班,一边贼心不死的寻觅着你的生命之光。大约你做的实在太过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迫不及待的塞给你一个。
你“咯噔”一下,心里不由冒出来一个念头:往后剩下的日子,就想这样停在她身边了。想到这里的时候,你自己也被吓出一身冷汗,美好的生活才刚开始,还有那么大的大千世界等着你去征服,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
年轻的你们,是那样的耀眼而透亮,火热而真挚,一不小心便会灼伤了对方,体无完肤。年轻的爱情有时那样的干净纯澈,水火不容。
依稀记得大约也是这样一个春日的傍晚,满城的玉兰花全都开了,气势汹汹,喧宾夺主的样子。你们最后一次走过那条热闹的街市,晚来的急雨裹挟着劲风,辣手摧花。娇嫩的花瓣霎时滚落在地上,混杂在污水中,零落成泥。
你真的寻找大千世界去了。
多年之后,你拖着疲惫而苍老的躯体,站在西湖的断桥边,形单影只。浩浩淼淼的天光,无边无际的水波,你却只觉得荒凉,心里始终忍不住慨叹惋惜——自她之后,你再也没有看见过所谓的大千世界,这辈子看过了她,她就是你的大千世界。
世路艰难,你磕磕碰碰的走过那么多,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倾听与倾诉,终于知道了如何去理解,终于懂得了怎样去保护她,终于学会了如何才不伤她的心——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学的,其实就是怎样去爱她而已。
可是她却杳无踪迹。
你们终究,被辜负了。
自由
其实你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自由这回事。
自由是比爱情更玄幻的东西,你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别人说起过。
那句著名的台词——
这些墙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
生而自由,却总在围墙里打转。
是了,当初你赤条条来到这世上,不知规则方圆,不知收敛束缚。但很快,你就会迅速的掌握这些,那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你甚至鄙视当初那个冒冒失失的自己。你用幽默、风趣、热情、友好、聪明,等等这样的面具,小心翼翼的包裹住你自己,不让别人窥见哪怕一丝一毫,你是那么害怕被别人看见。
你渐渐的套上一层一层的枷锁,有外界强加于你的,但更多的,是你自己故步自封,创造出来的——这世上的枷锁,从来都只存在于人的心里。
你终于知道学乖了。尽管你还是那么讨厌政治老师,你还是认真的背着那些冗长而繁琐的句子。你自欺欺人——我这是外圆而内方。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你,外面圆滑的你,内里也同样狡诈狡猾。
你忽而就累了。
于是你倏然远去,躲到一个遗世独立的角落,自己给自己写诗。一写就是大半生——你的人生,竟然是如此落魄而又寂寥,我都不忍卒读。
死亡
三十岁,你开始参加同龄人的葬礼。
这个年纪,正是你们开始独立思考这个世界的时候,抛却了那些惺惺作态和故弄玄虚,真正的在深夜一个人思考。
这个世界是需要去取悦甚至去谄媚的,你必须放低了姿态,抛弃了傲气与自尊,卑躬屈膝的,做出心甘情愿的样子——日子久了,便真的心甘情愿了。
但这还不够,你必须使尽浑身的解数、百般尝试、锲而不舍,才能稍微摸出一点门道。你一刻都不敢停歇,忙着换来你所需要的声望、名誉、权势、财富,甚至情感...
你忙着剃掉自己身上所有不体面、不优雅、不成熟、不光鲜的东西——你早已面目全非。
他们也曾有过光辉而宏伟的幻想,有过瑰丽而壮阔的憧憬,有过不羁而恣肆的梦境。那些高山大河,那些江南烟雨,那些塞外落日,那些大海与野兽,那些传说与神话....都如昨夜的梦一样,停在你的记忆里。
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啊,是你爱过这世界的证据。
他们的生命,停留在了年轻而美好的时刻,而你,却已垂垂老矣。看着鲜花盖住的躯体,无喜无悲,突然长长舒一口气,恍惚觉得如释重负。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里的人却越来越多,那些逝去的人,竟连梦里也不肯来见你
——这世界是如此的残忍。
春去
街上还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拥挤,那样的欢乐,可是你已经走不动了,夜色阑珊,你的眼镜磨花了,有些看不清路。
穿过热闹的主街,你踩着有些湿滑的青石板,小心翼翼的往家去。倏忽一股春风起,吹落一阵花雨,簌簌的玉兰花瓣颤颤的撒下来,娇嫩的、玉白色的花瓣不小心粘在了你冒着油污的帽子上,继而又被风卷走。
小巷空寂,隔绝了墙那边的热闹和灯光,夜色渐浓,吞噬了你蹒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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