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实在是一件令我着迷的玩意儿。我循着昆曲的笛箫声而来,又闻见京胡锣鼓板子声,转道而行,渐入佳境,好似寻酒入深巷,转弯间却由幽深渐入开旷,最终见田埂间乱花渐欲迷人眼,满腔惊喜无以言表。
我头一回接触戏曲是去年在苏州。旅游时看了一本名叫《鬓边不是海棠红》的书,着实让我领略了一番京昆之美,感慨未尽,便一拍脑袋决定去苏昆、昆博看戏。两天大概看了六出折子戏,包括有牡丹亭的游园、十三贯的访鼠测字、琵琶记的描容上路等等。苏州古城本就是小巷多,两个戏院都坐落在七拐八拐的胡同深处,光是找路就要半小时。我本以为这么偏僻的地儿没人愿意来,结果一去到戏院,里面满当当的都是人,开戏前半小时就占不到座了。在这种堂会式的小剧院里听戏的有本地的戏迷大爷大妈,有我这种旅客,甚至还有慕名而来的外国人。听现场可有妙处了,台上才子的一唱一叹、佳人的一颦一笑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剔透的头面首饰和戏服上的亮片在电灯泡下闪着光,好像真的满头金银珠翠一般,如同“冷光之乍出于匣”。我不大听得懂昆腔的中州韵,只能边听着唱腔边偷偷瞅一眼旁边的字幕,再估摸着台上唱到哪个字。这几出戏里,我最喜欢的是苏昆里演的狮吼记的《跪池》,讲的是才子陈季常应苏东坡之邀出门喝酒招妓,被悍妻陈柳氏发现,被罚跪在家中花园池边。演陈季常的是剧院里有名的国家一级演员周雪峰,但我喜欢的还是演柳氏的一个姓翁的小姐姐,当真演出了柳氏的气质,说着“不要你虚头奉承,只要你实心奉承”,握着青藜杖往地上一跺,眉一挑眼一瞪便要丈夫“娶妾由你娶,只是每日要打藜杖一百”,简直是又美又骄又悍。两天的昆曲连听下来,我就是醉在里头了,用一句戏谑的话说来,便是连“走路都迈着小碎台步”。
回了广州我意犹未尽,可惜这边没有昆曲,我又听不懂粤剧,我便开始在网上找视频。一开始是听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离魂冥判,孽海记思凡下山,只是昆曲的水磨腔绵长磨性子,课间的时间也只够听两三句,实在不过瘾,我便开始接触京剧。比起高山流水曲高和寡的昆曲,京剧简直是大俗的接地气艺术,怪不得民国京剧盛行时连挑夫拉车的都能听一耳朵。首先是从梅派听起,听贵妃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虞姬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穆桂英的“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后来又陆陆续续听了四大名旦,我才发现虽然梅派最广为流传,但其余三大派系在唱腔、身段、扮相上也都各有各的好。梅派演雍容华贵的妇人是一绝,扮的苏三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是不卑不亢;程派声腔幽咽婉转,多扮命途多舛的悲剧女性;尚派是切金断玉之嗓,演的是身怀武艺的侠气之女;荀派清脆甜美,常扮娇俏可爱的小花旦。但其中我最爱的,定是程派了。程祖当年以一出《锁麟囊》扬名天下,却大约未曾想这出戏能迷醉了一个百年后的人吧。富家小姐薛湘灵婚期中在春秋亭避雨,将装满珍宝的锁麟囊赠与同样出嫁的贫女赵守贞,十年后情景调换,在富贵人家为仆的薛湘灵发现女主人便是当年的赵守贞,自此两人相认,义结金兰。大团圆时薛湘灵重换锦衣华服,冲着众人一转圈,满面春风便唱道:“今日相逢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这出戏若是再早生一百年,想必能和牡丹亭平起平坐了吧。1946年梅祖与程祖分别在上海的黄金大戏院和天蟾剧院打对台,几天下来不分伯仲,最后程祖连演五场《锁麟囊》,竟胜过了梅祖的票房,可见这出戏当年的火爆。
再后来去年十一月,一天早上我在网上得知黑龙江京剧团竟“百年一遇”地来友谊剧院巡演,我迫不及待地买了当天晚上的票,心痒难耐地熬过了连堂,饭都来不及吃便赶去了剧院。我坐的是前排最右边的位子,等开戏才意识到这简直是“门外汉专座”。配乐团就在不远处的台池里,每声板子都好像打在我耳朵上,锣鼓声是令人失聪的音量,四折戏下来我捂耳朵的手酸胀难当。戏还是好听的,《闹天宫》里的孙悟空一个跟头穿过十几个连结的圈,功夫不可以说不扎实。最后一折是我听过的《大登殿》,薛平贵得代战公主之助,打下长安自立为帝,在大殿上奖惩好恶。王宝钏一身蟒袍,头上数不清的珠翠琳琅,晃得人不敢直视。但她在这“大团圆”里却是可怜的,痴等丈夫薛平贵十八年,虽然换来了蟒袍加身锦衣玉食,她的丈夫却又娶了代战女,正如她自己所唱的“宝钏苦守寒窑内,她坐银裹玉伴驾前”。面对此情此景,她只能强作欢笑,牵起代战公主的手,承诺“学一对凤凰女伴君前”,心中凄凉无人理解。《大登殿》演完已是十点半,老戏迷却不肯走,直叫台上扮王宝钏的大青衣“马老师再来一首”,那演员便又出来鞠躬道谢,与她的丈夫——薛平贵的演员加唱了四郎探母的《坐宫》里一段有名的西皮快板。那可是有趣至极了,“王宝钏”身着蟒袍却唱着异域公主铁镜女,“薛平贵”一身龙袍却演着杨门忠将杨延辉。夫妻间十足默契,唱到众人尽兴已过了十一点,我走出剧院时,晚风吹得人冷冰冰的,我心里却是热乎乎,满腔欢喜。
很有趣的是,我先前只知道那晚演出的青衣名叫马佳,不知她的名气。到今年春晚,发现戏曲节目《天女散花》里有她的名字才后知后觉:她也是个名角儿啊!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她是有真本事的,文武京昆不挡,先后跟过李玉芙、梁谷音等大师,还精通梅派戏,可谓是全才,令人佩服。
说起戏曲,我的话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然而言长纸短,只能将与戏曲的交情浓缩在一行半字中。我隔着一扇出将入相的门,透过半遮半掩的水袖,从咿呀的戏音与婀娜的身段中,触碰千百年前戏里的春秋,却管窥蠡测,一知半解,只能编撰出这胡言乱语,说到底实是惭愧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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