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之年读法源寺兼怀李敖

      李敖先生故去已一月有余，记得彼时《明报》主笔马家辉借马叙伦挽杨度“功罪且无论，自有文章惊海内。霸王成往迹，我倾河海哭先生”之语以表追思。少闻台湾李敖才识过人，生性狂妄不羁，有魏晋风骨，特别以爱骂、善骂国民党而曾惨遭台湾当局禁书、下狱，很是传奇。特立独行的他在我过去的记忆中是个有着鲁迅战斗精神，即动不动施于投枪匕首，加之继承那“一个都不宽恕”的犟脾气，媒体上却又常显活泼幽默兼具魅力气质的摩登文人，上“康熙”和小S谈笑风生，前妻乃当年台湾第一女神的大美人胡因梦，呀，这点即便迅哥转世估计也得甘拜下风。

戊戌之年读法源寺兼怀李敖

      说来惭愧，李敖先生这辈子著述颇丰，有40卷《李敖大全集》传世，光被查禁有案的，就高达九十六本！鉴于他骂国民党要多一些，所以海峡这边关于他文章的洁本市面上还算很多，可我直到今天才开始认真读先生的文字，大有些近年来网民们嗤之以鼻的“伪敖迷”、“伪粉丝”之嫌了。过去了解李敖多是从新闻采访、杂志评述、网络八卦等只言片语得来，但在这戊戌之年拜读先生的《北京法源寺》，思绪伴随光阴溯洄一百廿二年前，作为10年新版《大全集》的首卷，同时也是先生笔下最为著名的一部历史长篇，我仿佛看到了，或者说体会感知到了70年代蹲在大狱中磨皮擦痒的李敖脑子里除了骂人内心还在想些个什么，我觉得创作这部小说，没有点英雄主义情怀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所以对于有该类情怀的读者，无法不喜欢这部《法源寺》。

      李敖初到台大时念的是法律，但兴趣不浓，学得鸦鸦乌，用他自己的话讲“那时候我十九岁，不喜欢“世间法”，倒有点喜欢“佛法”，不但有点喜欢佛法，还住在庙里。”结果读不到一年，尊其本心重施休学故技考入历史系，表面上因为该学科可以使狂者愈狂、狷者愈狷、笨者愈笨，其实先生的理由倒是看在台大这么多个系中唯有历史是最容易混的份上，所以到了历史系，“我真的安定下来了”。关于历史，李敖一生研究甚广甚深，不像单纯的历史小说家们只将过去枯燥的文言以时间为轴披上现代文学的外衣平添几分演义色彩，李敖的历史小说，在我看完《法源寺》后，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即：托物言志，或曰借古诉情。《法源寺》围绕着戊戌变法展开，李敖通过塑造康梁、六君子、西太后、光绪帝、袁世凯等主要人物，不仅把整个维新前后的情景一一再现，同时文章大量借康梁之口，谭嗣同之声，将李敖自己对于维新的看法铺陈出来。小说从法源寺始，至法源寺终，虚构了康有为、梁启超与寺中僧人（明末为袁崇焕守灵的后人）间的相识相遇，李敖花大量精力琢磨了当事人的所思所想，这是读一般史书所体会不到的，然而，我说这部小说歌颂英雄主义，重点还是在于谭嗣同形象对我的深刻冲击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到今天小学生也太过熟悉的句子，可为何康梁得走，谭则杀身成仁，教科书却没有让我们细细品味的余地，李敖则可以。

      高晓松说历史上的康有为是个大妄人，我到今天也深以为然，正因如此，后来康梁决裂，自己始终是站在梁任公这边，对于“顽固不化”的康圣人不屑一顾，加之其晚年槽点太多，文艺青年历史爱好者们也都不大喜欢这个曾经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角色，看《走向共和》，会发出“年少不懂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的感慨，但导演张黎展现出来的康南海形象却就不如李合肥那般伟岸了。比李敖更懂近代史的人不多，他在《法源寺》中却没有多少借机贬低讽刺维新领袖们幼稚愚蠢的意思，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对于变法细节的考究，如邀请伊藤博文为顾问共商改革大计等在后世看来极具争议的话题，李敖通通没怎么讲，也许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先生他就没打算将之写成个政治改革是非论的文章，批评维新派行事不严，空谈误国并非创作《法源寺》的本意。李敖心中有股劲，是要对过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旧时读书人忧国忧民舍身忘死英雄主义情怀颂扬讴歌，中国从泥潭爬起往前走，在李敖看来，需要的就是这些敢作敢当亲历亲为的知识分子，康梁是甲午年公车上书中读书人的代表，在那个即将被东西方列强打断脊梁的年代，中国正是有了这群能人志士才终于没有断气，才一步一步地萌发了觉醒的意识。康有为奈何成不了福泽谕吉，袁世凯奈何成不了中国的华盛顿，国情所致，时代所限。李敖没有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批驳前人，结合70年代台湾白色恐怖尚未解禁的现实背景，失去自由，身陷牢狱的他，对恶与黑暗绝不宽恕的他，自然想借讴歌七十年前北京菜市口杀头的冤魂以支撑自己继续斗争下去的勇气。

戊戌之年读法源寺兼怀李敖

      看谁文章写得好？李敖先生对此颇有心得，想当年在新店山脚下独居时兼职为国中小孩批作文，让他饱尝狗屁文章之苦，进而得出“狗屁文章三段论”，曰“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我读罢笑出猪声，差点惊到身旁自习的陌生本科小妹妹，此幽默诙谐之风，白话文里无出其右者。就是这样一个人，阅历极广，文笔极畅，说他性情讨人喜欢，胡因梦的粉丝可能不大乐意，但就是这个离婚后多次吐槽前妻包括前妻之母的“臭男人”，却又在自己的文章中曾深情地写下“想胡因梦是一种心病，想胡因梦想得头疼，是一种身病，想胡因梦想得不好好上班，被王永庆开革，饿得没饭吃，是一种饥病”。王小波说好的小说应该写得有趣，这个有趣在我看来并不仅仅只是一些文辞造句上耍小聪明，亦不是要写得黄段子满天飞让猥琐者读之愈发猥琐，低俗者读之愈发低俗，《北京法源寺》从楔子部门就让我兴趣斗增，想象一下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九城外几个行踪诡秘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冒着生命危险为一个惨遭朝廷千刀万剐的冤死者（袁崇焕）收尸……因为李敖，我得以在戊戌年以小说这样的方式重温戊戌事，天意使然。

戊戌之年读法源寺兼怀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