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
月落乌啼,薄雾如织,浩荡离愁,满目青山空念远。
墨渊换下白日穿的秋叶蓝的锦衣,着了一身轻薄的白色常服,随手拿了一柄普通的佩剑,独自去了后山。
后山的桃林,原是九万年前从折颜的十里桃林移栽过来的几株小桃树长成的。
昆仑虚龙气蔚然,草木茂盛,小桃树又移栽到了向阳近水之处,不多年,就已然长成了这样一片枝繁叶茂的境地。虽不及折颜的十里桃林绵延辽阔,却也终年花繁蕊香。
这里,不像是秋云雾的茶园,墨渊也从不安排弟子打理,一直任着这片桃林自由生长。偶尔,弟子们会来此消遣玩耍,但昆仑虚弟子全是男儿,也少有人流连于此。
直到,化名司音的白浅上山拜师,被师兄们带着来此桃林玩耍过几次后,这片桃林,倒成了她的最爱。高兴了,寂寞了,郁闷了,疲惫了,这里,常常有她徘徊的身影。
白浅,也是司音,她是最喜欢桃花的。有一次,她一时兴起,取了纸笔,来此作画,想要作一幅春日桃花图,想来是画艺薄修,画成却自觉不满意,便撇了嘴,扔了纸笔,跑到旁边的桃树下,自个儿郁闷地喝起酒来。
待墨渊找到她时,她已经微醺睡着了。春寒料峭,她穿着单薄的弟子常服,睡的昏然不觉。
墨渊拿起她扔在一旁的画作,细细端看,不觉嘴角勾起,有些轻笑。这个小徒儿,虽画艺不精,比不得大家章法,这桃花,倒也画的生动可爱,如她自己一般,带着纯真飞扬的味道。
墨渊轻轻地将这幅画作折起,收入袖中,又弯腰将沉睡着的司音抱起,拢紧了双臂暖着她,一路将她送回她的房间。
司音第二日醒来,从师兄们口中知晓了是师父昨日去了桃林接回了她,便跑去折了一束鲜艳的桃花,低垂了小脸,有些愧疚地送到墨渊房中,喏喏讨好道:“师父,那个……昨日徒儿醉酒,让师父操心了。那个……十七以后会收敛的。这桃花,十七觉得极是好看,给师父折来一束赏看。师父就别生气了好吗……”
墨渊本也没有气她醉酒,只是见她衣着单薄的幕天席地的睡着,有些不悦。
此刻看着司音那低头认错的谨慎样子,看着她特意为他折来的带着露珠的桃花,他便心软了,却不忘训诫:“以后不可再在后山醉酒昏睡。若再如此,为师决不轻饶。”
看着司音愈发低垂的小脸,墨渊又柔声道:“这花极好,为师喜欢。”
他短短的一句话,瞬间点亮了眼前的小狐狸的脸色。
“师父喜欢桃花?那十七日后便日日为师父折来桃花插瓶可好?”
“好。”
“师父我们说定了?”
“好。”
暮去朝来,九万年了……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七,你知道吗,为师喜欢桃花,是因为你喜欢桃花。
十七,你知道吗,那思圆戒上,为师雕刻的桃花图案,就是你当年所作的画图上的桃花,是你自己画的。
你的画,现在仍放在为师房中。可你,却走远了。
墨渊点剑而起,跃起的身形干净利落、凌厉无敌。冷风月无边,剑锋如闪光。他的剑如白蛇吐信,微声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如闪电。
剑斥清寒凝霜夜, 丹青安能绘英姿。此刻的战神,仿若就在眼前,却又仿佛在很远的孤峰上,让人难以接近,难以企及。
“墨渊,我真是很久没有见过你练剑了。”伴随着几声掌声,一个淸傲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来了?”战神收了剑,汗如雨下。
“找你陪我喝点酒,不会没心情吧?”东华亦是今夜无眠,索性就奔来昆仑虚,找自己这个同命相怜的、同样备受情路煎熬的兄弟喝喝酒、叙叙话。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记不得了。只记得你我喝酒喝的最痛快的那次,父神还在。”
“走吧。”
月明如水,一个白衣的男子,一个紫衣的男子,并肩离开后山。
此刻,这四海八荒之内,同样身负着天下苍生的两个最尊贵、最有力量的神祇,他们的背影,却是这天下最孤寂的背影。
天宫。
太晨宫和洗梧宫,还是有些距离的。这宫殿与宫殿之间的路,也是曲曲转转。
白浅缓了脚步,徐徐而行。
都记不清多早以前了,那时心里自以为是喜欢夜华的,去洗梧宫的心很是急切,步子也急促没有章法。而今,却希望这路远一点,慢一点才好。
现在心里的那个男子,身影伟岸,气度稳重,胸怀辽阔,却对她笑容宠溺,悉心守护。从相伴到等待,再到重逢,九万年的岁月,比她白浅人生的一半还要长。
这般已经深刻到骨子里的人,除了往生死别,又有什么理由能够分离?
人总是这样,失去时才知道珍惜。拥有时习以为常,失去时却悔之晚矣。只是,如今,这身份却教她该当如何……而且只要这身份有一日,就万万不能带累了他……
很久以前,爱慕师父的瑶光上神把她抓去,让她离开师父,理由便是不想墨渊因她而备受非议。
那时,司音不懂她的立场。现在,白浅却懂了。
一个女人爱慕着一个男人,必是要拼命维护着这个男人的一切光芒。
因为她爱他,他的声名、他的成就、他的胜利等等,他的一切,便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凤九曾说只要二人心意相通,就算不能相守,又有何妨。她小小的年纪,倒真活的比她这个姑姑还要通透。也难怪四哥说她们姑侄两个,一个开窍太晚,一个开窍太早。若是她在风月上有凤九一半的悟性,现在的局面,怕是会大有不同了。
她虽然已经知晓了师父的情意,但师父他,应该是还不知道她的心意的。她从未问过,也从未说过。师父他不也是从未好好说过吗?
凤九说的心意相通,这通与不通,眼下还真说不好。
日日思君不见君,相思相见知何日……
白浅心气郁结,不觉间,走着走着,就又到了她当年闭着眼睛也熟悉无比的瑶池白玉栏杆处。
白浅轻轻的摸上白玉栏杆,时移世易,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素素,也没有素素走到这里时那般强烈的绝望和恨意了。
白浅轻摇了摇头,扯了一下嘴角,禁不住觉得有些可笑。
想她白浅,狐帝幺女,自幼混天胡闹,无拘无束,后来成了战神爱徒,天性散漫,无惧无畏,却一朝历劫,化身凡人。
下凡也就罢了,偏偏历的是情劫。被以凡人之身带上天宫,任人欺辱,脓包无力,她这一生的可怜凄惨大抵都在这天宫受了。这天宫委实是她的伤心之地啊!
既已恢复神体,就该讨回公平,远离这伤心之地,不是吗?
而今,她却又以太子妃身份嫁进天宫,白浅,你这是闹的哪出?!
若是真的爱着夜华,也就罢了。可是,造化弄人,她白浅大婚之日才明白了一直以来的心中所爱。
九万年!九万年!九万年……白浅,你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哈哈……”,白浅冷笑着,嘲笑自己,闭上眼睛,一股悲凉从手扶的白玉栏杆上传至心底,如水般淹没了心扉,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小仙见过太子妃娘娘。”
白浅睁开眼,抬手佯装着搓揉眉心,快速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看到是成玉元君在面前行礼。
“免礼吧,成玉。”
“娘娘,好久不见您了。娘娘今天真是漂亮,这衣服,啧啧,美极了!成玉见了您欢喜的紧呢!”成玉一脸喜气,说话从来是干脆利索。
“成玉,”白浅不禁被逗笑了,“你这脾气,倒真和小九有点像。”
“是啊。不过成玉好久没有见过小殿下了。小殿下可好吗?”成玉有些委屈巴巴的。
在天宫,身份不高的神仙,是不能独自随意出入天宫的,除非是奉了天君明旨或者为身份显赫的神仙办差。
白浅是知道这规矩的,和颜悦色道:“今日凤九还随本宫到天宫来了一趟。只是来去匆匆,不得空。下次凤九再来,本宫派人召你,好让你们叙叙话。”
成玉心里一暖,感激行礼道:“多谢娘娘挂心。”
在天宫,神仙之间的交情大多都是淡淡的,真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样,大家都遵规守制,礼数周到,往来寒暄互相客套的很。
太子妃不愧是青丘的人,传说青丘民风淳朴,相亲和乐,自己这个品阶不高的小神仙,能让太子妃挂心这点小事,成玉心里委实感动。
成玉又道:“娘娘,成玉也没什么稀罕物能讨您喜欢的,成玉平日是负责这瑶池芙蕖的,您得闲时,尽管吩咐成玉,成玉陪您来这瑶池走走。啊,对了,娘娘,听闻您在昆仑虚学艺时最喜欢照顾昆仑虚莲池的金莲,不如这样,成玉每日送新鲜的莲花来给您观赏,好吗?”
说到这儿,成玉满心以为正说中了白浅的喜好,有点小兴奋,两眼放光地望着白浅。
白浅却淡淡一笑道:“不用了,成玉。本宫不喜欢莲花的。”
成玉闻言一脸疑惑。
“成玉,听闻当年的翼君离境曾进贡给天族一株寒月芙蕖。本宫想去看看。”
“是的。娘娘您这边请。”成玉忙引着白浅向前走去。
转过两道雕栏的弯,二人走到了一个白玉亭子前。抬腿走上两步台阶,进入亭子里,四周没有遮挡,却忽然觉得天光暗了三分。
近看,亭子里有个八角形的小池子,池子里有一株通体淡紫色的花首约八寸玉盘大小的小莲花。它的花瓣、花蕊、花茎和所有的花叶,都是淡紫色的,小莲花的周身还绕着同样紫色的仙气。
瑶池畔,没有一丝风,小莲花兀自微微摇曳着,像是一个跳着有伴奏旋律的舞蹈的精灵,冷清,孤傲,高贵,神秘。
“这寒月芙蕖,果真样貌奇异,只是本宫以为会比普通的莲花大一些。”白浅轻声说,仿佛怕惊到了正在独自跳舞的小莲花。
成玉也压低嗓音道:“娘娘,这寒月芙蕖已经比翼族呈来时长大了些了。只是,这寒月芙蕖不喜天光,生长的极慢。当初翼君离境呈来时就说过,此芙蕖若被明亮天光映照,便会停止生长,若照的厉害了,便会枯萎消散了。所以天君才特意将这寒月芙蕖安置在这印夜亭中。”
白浅有些怜惜的向前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一下小莲花。手刚伸出一寸,她便被成玉拉住了。
“娘娘,小心些。这寒月芙蕖带有极寒之气,慢说触碰,即便靠的近了,也会被那寒气伤到。”成玉解释提醒道。
白浅轻叹一声,这寒月芙蕖本就不是天宫之物,它不属于天宫,即便被进献到了天宫的瑶池,只能在这小小的八角池中生长,也仍然不让人触碰,不任人靠近,仍然维持着自己的倔强和骄傲。
望着这朵不妥协的小莲花,白浅似乎看到了一个同样倔强的自己。
“成玉,你在这天宫,过得快乐吗?”白浅突然轻声的问她身边的女子。
成玉寂寂无声了许久。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心事。
白浅以为她不好回答,正要转了话语,却听得成玉说道:“娘娘,我和这朵寒月芙蕖一样,本不应该属于这天宫。留在这九重天,也是想要时常能见一见他。虽然是久远的前尘往事了,缘分已了,我也不做他想。但他,在我心里,还是我最亲的人。”
“娘娘,”成玉的声音有些哽咽,“成玉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成玉是觉得,这人,若爱着时,便不要迟疑,不爱了,也不要勉强。就如我和他,有缘分时,不知道珍惜,现在缘分尽了,即便能够常常相见,心境也不复以前了,徒留遗憾罢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白浅蓦然想起了离镜。青春年少之时的遇见,离境说爱她,却辜负了她,即便后来他多少次的表白遗憾,她也没有说过一句回头的话。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爱,若不珍惜,便只有遗憾。
她曾经告诉离境,你一生都在追求得不到的东西。而今,白浅,你自己呢?
成玉说,她不属于这九重天。那白浅,你当真认为自己属于这九重天吗?你要在这九重天过一生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看了许久许久,白浅才对身旁的成玉轻声道:“走吧。”
即将走出印夜亭时,白浅顿足,又回首望了一眼那寒月芙蕖,才缓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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