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裁成一分米宽的透明塑料门帘。一条条的，垂在店铺门口。 整夜整夜地摇着，发出轻轻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声音并不响，但是总是会引着人猜想——是有人进来了吗？
不，没有人。是风。穿堂风，从门口到卧室的窗口，一直来来回回地吹着。窗帘在轻轻地飘动，扫着她的光脚丫。痒痒的。
她还睡不着。心里有什么东西浮动，白天的一些事情，最近的几段经历，好像心里当时那种激烈的情感爆发，把心里的某些东西都炸坏了。某个地方一片狼藉。
2
每天忙忙碌碌，一整天转来转去地做事，必须赶快跟上时间的脚步，好像顾不得理会太多。但每天入睡前的时候，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那些事情就会一件件浮现，栩栩如生的画面一个接着一个上演，就好像是警察们在犯罪现场反反复复仔细搜查，那些不断浮现的场景。
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放大，逼近，忽高忽低的一句话，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情绪在空中弥漫，是什么复杂而热辣的情绪，因为愤怒而几乎破音的喊叫，周围的物品，凳子的响声，还有，是谁的眼泪，像好几条丰沛的小溪同时在脸上奔流，小孩子的尖叫和哭喊……
3
相似的片段，是的，很多年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样的场景？主人公忽然换成了自己的爸爸，爸爸的脸一瞬间变得凶狠，是的，爸爸凶起来会有那种表情，咬肌紧紧地缩成一疙瘩，鼻孔会张开，眼睛里几乎发出白光来……不，不，她放弃了这个想象，那样的事情人一生总要遇上几次，那些激烈的画面消退了。
爸爸，有多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对，上一次和爸爸在一起是哪天……她笑起来，想起那一天爸爸送她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在一辆31路公交车上，天气还挺热的，公交车上人不多，有座位空着，她和爸爸坐在前边，刚上车那几个横排的座位上。
窗外的风景就像一卷画，从右边展开，不停地展开着，爸爸滔滔不绝，开始说的是什么，是怎么说起那件事的，她忘了，她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幸福感里，好像自己变小了，变成小女孩，而爸爸领着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玩，就好像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是的，好像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想到这里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她忽然动了动，她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她把头埋进被子里。
爸爸离开。是真的离开，爸爸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好好的生活着，只是那是另一个生活，那个生活里没有她。而她自己的生活里也没有爸爸。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常常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爸爸，久到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日子，没有爸爸，一切也还都是照样的过着。
爸爸，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她竟然习惯了忘记，彻底遗忘了爸爸，人生已经残破到什么程度……
打击和撕扯从各个方面袭击她，就像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放在野外就这样经历着风吹雨打，鸽子啄，太阳晒，日复一日，完美已经不复存在了，艺术品本身的艺术性犹存，但已经不能叫艺术品了，是一件物品，残破了，脏了，旧了，无人珍爱了，但是也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比那崭新新的艺术品要耐看。因为它有了属于它本身的经历和故事。
爸爸坐在她身边，她没有看自己老爸，她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眼里含着笑，她感受到老爸的体温，这是我的老爸！她有点骄傲的，我的爸爸。你知道吗？我是有爸爸的哦，看，我的爸爸在我身边，正在给我讲他的故事，我是一个被爸爸爱着的小孩！
她忍不住要骄傲地仰起头。窗外，天空很蓝，飘着几朵慵懒的白云，车厢中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和她的爸爸，热得都垂着头，昏昏欲睡。
5
爸爸说起自己去北京学习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说自己想找旅馆住下，有人说拉自己去住，社区的小旅馆，爸爸问要路费多少钱，那人说路费不要，因为很近，而且社区旅馆给他们提成的，一个客人给5块钱的，这钱客人就不必付。爸爸想想也行，那就去了再说。
到了一个七拐八拐的小旅馆，爸爸去前台办手续，掌柜说，你看人家还在那里等着你要车费呢，你先打发人走吧。爸爸一看，咦，是啊，怎么那个拉车的人还在等呢，就去问，他说，要五十块路费。几步之遥，爸爸从车夫的脸看到掌柜的脸，爸爸明白了。他说，好，五十块车费是吧。我去给你拿。从行李箱掏出一把匕首。
爸爸的凶残劲儿上来了，他感到被侮辱和欺骗，感到热血瞬间就涌上脸庞。爸爸咬牙切齿地，你怎么骗人呢？你为什么要骗人呢？你要五十块是吧，来这里有一把刀，你是想要一刀吧。揪着脖领子，把那坏人提了起来，他一定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憨厚土气的外乡人，是来自大西北的汉子，曾经深沉地在土地上耕作过的真正的劳动人民，手臂上的力气可不是开玩笑的，爸爸把一张可怕的脸逼近他，要不要钱？你要钱还是要命呢？我给你好好地捅上两个窟窿凉快一下。
6
她眼里闪着光，真是不得了。我的爸爸，是不能随便任人欺负的。爸爸说着这件事情，说着忽然来了情绪，开始发表一些议论，社会上总有一些这样的人，看着你老实就想欺负，你做个老实人很好，但是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骨子里的狠劲儿。那份凶残，她觉得自己也有。在某些时刻，会有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的冲动，城市人，被文明驯化的城市人，她知道，虽然在从小在这种文明熏陶的环境长大，她成了文雅端庄的少女，少妇。但是，她自己知道的。不要激起来就好，如果在某些时刻被激发，她感觉到自己肾上腺素飙升，感觉到自己能够像一头狼一般地凶残，毫不犹豫地扑向敌人，只需要一口就咬断喉咙，让热血刻喷溅在自己和敌人的脸上。这是血的洗礼。酣畅淋漓。
……
后来呢？爸爸送她上了长途车。老爸下了车，特意绕过车头来到她的窗前，娃儿，路上小心些，东西拿好……
头发茬全白了，我的老父亲。不过是寻常的别离，千万不能掉泪……她要求自己微笑，做出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来，别担心，爸爸，你快回去吧……对，就是这种表情，显得根本不在乎而且似乎有点不耐烦，这样爸爸才会放心的。
好了，爸爸转身离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流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还真是个问题。
7
她变得很容易流泪了，晚上起来的时候。只要站在拜毯上。眼泪哗哗哗，像开了闸的大河，她觉得自己有无穷无尽地感情的洪流在奔涌，在这一条大河里有着她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经历，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梦想，希望和绝望，每一件事就像是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都曾经是她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有那些悔恨的，悔恨的滋味是酸涩的，有那些很苦很苦的，有那些甜蜜的瞬间，有所有悲欢离合。
开始的时候，那眼泪不是一颗一颗的往下流的。是宽宽的一条瀑布，眼睛有多宽，瀑布就几乎要冲破限制再宽一点才找到了感觉，就像那卡通画里面的人物，眼泪顺着脸颊形成了两条越来越宽的瀑布……
慢慢的，泪水减少了，变成一串串滚烫的珠子，像雨水，只是温度较高，又咸……
到最后，一滴滴的慢慢渗出来，慢慢地充满眼眶，逐渐汇集，变成饱满又盈盈欲滴的一池春水，在眼眶里，整个世界都变了，蒙着一层水壳，有了透镜的效果，
世界变得清亮，神奇，圆鼓鼓，模糊……
8
飞机一架接着一架飞过天空，路过这片天空的飞机会飞到哪里去呢？
“飞机飞机落落，让我奶奶坐坐，飞机飞机落落，让我奶奶坐坐。”小时候一个大院里，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起玩，只要有飞机飞过，我们就一起喊起来，“飞机飞机落落，让我奶奶坐坐！”
小小的心眼里真的怀着一种模糊的期待，也许飞机真的会听见呢。或许飞机真的会落下来，让奶奶坐上去呢！那该多好啊！
到现在，飞机从头顶的天空飞过，巨大的轰鸣声依然会让我觉得开心，一种没法解释的喜悦感，哈哈，还会有那种挥舞着双臂，边跳边叫的冲动，“哦，飞机飞机落落，让我奶奶坐坐！”
只是。接下来又会有着一丝遗憾掠过，如果飞机真的落下来了，我怎么能让奶奶坐上去呢？奶奶已经归真快三年了。我的奶奶。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坐过飞机。如果飞机真的落下来的，她想着，自己一定会喜极而泣吧，该怎么跟飞行员交代，不好意思，我奶奶现在不能去坐飞机了，奶奶没有了……
9
想到奶奶的时候，她更加清醒了。奶奶和爷爷是一年相继离开的，奶奶5月，爷爷八月，那一年，家中发生了巨变。老人离去，兄弟姐妹矛盾，家好像真的散了一般。大家都各自顾着自己的日子去过，再也没有人为大家考虑了，都只是在想着，自己和自己的小家了。大家长没有了，大家也不在了。
年年开斋节，古尔邦节，包括主麻，周末，大家都会有个去处，“去看看奶奶爷爷吧！”一家家人拖儿带女的，大包小包的都来了，兄弟姐妹几个也没有明显的矛盾，毕竟老人在的，围坐在那张老方桌周围，听老人讲讲那些教门方面的叮咛，总是那些话，只要你去。总是会说起那些话。“娃儿，乃麻子不能撇，乃麻子是教门的柱子，没有乃麻子就没有教门。娃儿，你要听话呢，大人说的都是为你好的话。头巾要好好得戴上，衣服穿宽些，娃儿，少在外面浪，早些回家去，你妈妈一个人着急……”
切开大西瓜，老人对着自己的儿孙们，一个个询问，一个个叮嘱，他闲不住，“娃儿吃点蛋糕。”“娃儿，好好吃些，喝水，吃，吃，多吃些。”
不能去回忆这些。还不能回忆。她紧紧地抿住嘴巴，咬紧牙关，好像这样可以阻止内心所有一切关于爷爷和奶奶的回忆翻涌上来。不，现在不行，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准备好。
常常觉得回去那个老院子，爷爷奶奶还在那里。所以现在，还不是回忆的时候。
流出来的泪几乎烫伤了她，她吸吸鼻子，擦掉眼泪，她翻个身，望着窗外的夜色。
10
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方桌。盖着一层玻璃板，玻璃下面是花花绿绿的挂历纸，边角还有什么电话号码啦，名片啦，从日历上剪下来的生活小常识之类的。桌子的两边各有两只抽屉。
啊，那两只抽屉的远远地木头把手已经被摸得多么光滑了啊，多少次她拉开抽屉，低头看看，伸出小手在抽屉里翻啊找啊，挖啊抛啊，里面总是有很多神奇的小玩意，奶奶的针线包，别提多美丽了！它的形状就像是一朵喇叭花，上面大，下面小，是两层的，里面是红色的缎面，外面是个套子，用翠绿色的缎子做的，而且上面有颜色鲜艳的绣花，真是太美了！一根根银针就插在里面，真好玩。还有两个小木头匣子，木头匣子上面还有像抽屉那样的盖子，太好玩了，拉开盖子，就露出了奶奶的宝贝，一把小剪刀，一大堆珍珠宝石一般地纽扣，还有各种花线。桃红色，翠绿色，天蓝色，明黄色，绕在一起像魅力的彩虹。更别提还有什么呢？一卷卷的皮尺，有一些纸片，有笔头，有石头，有好玩的小螺丝钉，有奶奶的乌木梳子。这个抽屉简直是百宝箱。
拉开来，就可以坐在桌子边安安静静地玩上好久好久。不只是抽屉里好玩，桌子上一座雕花的大座钟更是神奇！那只大座钟，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最中央，轻轻摇动的钟摆依然露出一副老派又庄重的模样。我对这座钟简直太好奇了，常常很久很久一直盯着它，看着它的钟摆左右幅度相同一直在摆动，怎么会一直不停呢，要是有个小仙女坐在那个钟摆上，有一对尖尖的透明翅膀，头上还有一点粉粉的纱巾，她眨着大眼睛忽然对她说话了。
哎，你干嘛一直盯着我啊？
你真好看，你是真的仙女吗？
对呀，我是钟表仙女。这就是我的宝座，你想来玩吗？
啊，可以吗？太好了。
可以啊，快点上来吧！
于是她就满心欢喜往桌子上爬，脸快贴到玻璃板上去了。被妈妈看到了，一把拉着她的腿就给揪下来，两道柳眉倒竖，妈妈低声斥道：你要干啥？上桌子啊！看我不揍你。
她笑起来。怎么会有钟摆仙女呢？但是可以如果坐在那里整天荡秋千，那该多好啊！荡秋千是她最喜欢的做的事情之一。
想到“荡秋千”这几个字，就觉得习习生风啊。真是太美了，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如果能坐在一架秋千上从早玩到晚该是何等美事啊！
写到这里，我抬起头来，四下打量，看看大客厅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做一个秋千架来，发现一个大柱子，这边还有两个大柱子，那可以买个吊床来玩啊。想到这里，我的文章就结束了。因为我开始上淘宝买吊床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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