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的遗作《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是一本小书，体量不大，掂量起来有些重。其书的附录和参考资料文献说明，已足够成为一部研究南明史资料名录。做学问，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帝国的流亡》一书的附录二名为：南明诗人存诗考。我数了一下所搜罗列举的人名，计有162人。名单附录前有作者张晖的选用说明，抄录如下：
一、凡入仕南明诸朝，在南明时期有诗存留者。
二、凡在南明朝廷辖制下于各地参与复明起义、在南明时期有诗存留者。
三、脱离南明朝廷辖制，或在外起义如徐振芳、孙枝蔚、殷岳、万寿祺、阎尔梅等，或图谋复明如李因笃、成鹫等，均不收入。
四、若出仕南明期间无诗作可考虽有诗集留存者不录，如张慎言《泊水斋诗文钞》。
这162个人用诗、用命解释了一部分南明史。
在读朱东润先生大作《张居正大传》时，我读到张同敞这个人，其人有《纯忠堂集》传世。再翻查“南明诗人存诗考”的名单，却没有他的名字。
张同敞，生年不详，亡于1651年，他是明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曾孙。
张同敞在崇祯朝时以荫补中书舍人，崇祯十五年，诏命张同敞慰问湖广诸王，顺道调兵云南。张同敞事毕之后，北京已经失陷，紧接着，南京也陷落了。随后，张同敞投奔隆武朝廷，授锦衣卫指挥使，遣往湖南。他在途中听闻汀州又陷落了，整个国家除了西南一角外，都已沦落敌手。张同敞这才赶到广西，投奔永历朝廷。经文渊阁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瞿式耜推荐，永历帝授张同敞兵部右侍郎、总督诸路军务。钱秉镫在《所知录》中曾这样记述这个人。
适张别山（同敞）自全州回，一见称契；移予舟，缆其所居漓江草堂下。每酒后悲歌慷慨，自誓必死。别山无子，于一大卷，尽军中所作诗文；示予曰：“此即子也。谁为吾留之乎？”。一日，遥向荆棘丛指曰：“此境大佳。”命军凿开一径，邀予并马人。其中朗朗大如百间屋，其东壁有党人碑，拓墨如新。闻数百年矣，今日始见，盖所谓“龙隐洞”也；与予日纵酒其中为乐。临别，以所爱小史属予善视之；抽髻簪见赠曰：“聊以志盍簪之谊。” 因欷歔泣下曰：“从此永别矣！时事如此，吾必死之。”
这是永历四年的事，张同敞口中“必死之”的事在永历五年来到。
永历五年，清军攻广西，严关失守，逼近桂林。永历帝往梧州去了，守卫桂林的军队也溃散了。只有大学士瞿式耜留守桂林这座空城。张同敞在入夜时从漓江东岸泅水入桂林城，与瞿式耜相伴。见面后，瞿式耜同张同敞说：“我为留守，当然死在桂林。你为总督没有守土的责任，还是去吧！”张同敞的回答是，“死则俱死耳！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
第二天，敌军入城，瞿式耜和张同敞同时被执，被清军押往靖江王府见定南王孔有德。他们二人被幽禁在桂林。在幽禁期间，瞿式耜和张同敞的居所中间隔了一堵墙，他们两人叩着墙壁，赋诗唱和。两人共作诗一百余首。定南王孔有德恼怒，命人折断张同敞的双臂，伤了张同敞的一只眼睛。在隔壁瞿式耜的喝斥声中才罢休。永历五年闰十一月十七日，定南王孔有德下令将瞿式耜和张同敞处斩。他们两人死在桂林叠彩山风洞前仙鹤岭下。有关他们两人最终的故事被钱秉镫记在《所知录》（卷四）中，读起来让人扼腕。
“十七日辰刻，有数骑至系所，请留守出；留守曰：‘已知之。’援笔作诗二首。一自题，一赠同敞。肃衣冠，南向拜讫。所录临难时与同敞唱和诸稿共一百一首，置几上；从容步出。遇同敞于道，同敞曰：‘快哉，行也。厉鬼杀贼，谁敢忘之。’行至城隅，见一盘石，式耜曰：‘吾生平爱佳山水，此石颇佳，可以死矣。’刑者从之，遂与同敞并遇害。同敞既刑，尸不仆；首坠，跃而前者三。”
时光辗转，到了清朝道光二十年（1840年），时任广西巡抚的梁章钜于叠彩山风洞前立碑纪念，碑刻“常熟瞿忠宣、江陵张忠烈二公成仁处”。现为“仰止堂”。取“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之意。这一碑刻现仍在。
张同敞留下了两首有名的诗作，诗名皆决绝。
《自决诗》
弥月悲歌待此时，成仁取义有天知。
衣冠不改生前制，姓字空留死后思，
破碎山河休葬骨，颠连君父未舒眉。
魂兮懒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自誓诗》
翰林骨莫葬青山，见有沙场咫尺间。
老大徒伤千里骥，艰难胜度万重关。
朝朝良史思三杰，夜夜悲歌困八蛮。
久已无家家即在，丈夫原不望生还。
这两首诗读起来有“壮怀激烈”之感。从诗名可以看得出，张同敞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结局。以诗言志是诗歌的传统，而志在必死的人，不多。这两首诗也可作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样的大问题的一个注解。在历史书中读到张同敞这样的人和事，往往就是在历史关节处的偶然闪现。虽然按照”南明诗人存诗考“的选用说明，相比而言，张同敞可能诗名不彰，单凭两首流传下来的诗歌，也很难称其为诗人。但我仍然觉得这个人值得讲述一番，虽然我们对他的了解寥寥可数，但这个人挺身而出时的身影却异常夺目。张同敞的所作所为，不输他人。所以我以拙补工，将张同敞补录为这份名单中的第163人。
《帝国的流亡》一书从表面来看讲述的是诗人与诗歌，从更深的层面来看，是人的选择。说得直白些，就是一个人在何种境况之下，会选择什么样的命运。在不堪的历史中，总有可圈可点之人，让历史的叙述夹杂着另一番景象。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