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咒

这日，清风徐徐，流水潺潺，黄泉路边的彼岸花如暗夜中的星光，指示着幽冥之路。忘川河边，奈何桥前，因今日有一大人物驾临，早已有一众拥趸伫立等候，鬼声鼎沸，倒让这终年不见天日的所在，显出几分热闹的生气。

虽则此时已至绍兴十年，战乱初定，但堂堂大宋竟向金国屈膝称臣，连做鬼都跟着窝火。十余年来，最提气的是汴梁之围，李梁溪公率开封军民击退金兵，无论阳间阴间，提起李大帅，无不是肃然起敬。可今日，竟听鬼差说，生死簿近日忽然有变，梁溪公原本应享八十年阳寿，但是三天前，黑白无常核对近日要往阳间接引的魂魄，竟发现李纲赫然在列。而仙逝之时，正在今日未时。

阵阵阴风袭来，鬼门关冷光一闪，果见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扶着李纲的魂魄落在黄泉路上。李纲见到远处乌泱泱的群鬼，竟毫无踟蹰，快步走来，边走边在群鬼中打量，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某人。不待他走近，已有一众故知拥上前，打头的正是建炎元年上书为他复职请愿的太学生陈东。李纲与他虽只有数面之缘，但每次共论时事，莫不相得。此刻，虽有急事忧心，也不由得上前寒暄：“少阳兄，未想汴梁一别，再见竟是在此。”陈东叹道：“我本微末，死如鸿毛而已。大帅国之栋梁，众望所系。某在阴间，听闻朝廷诸臣一味求和，无日不痛心疾首。唯望官家明辨忠奸，重用先生，国家尚有希望。而今，而今......”

    李纲此生已习惯为人倚重，这等言语早已听过千万遍。想到自己一生殚精竭虑，也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反而与至爱生离死别，如今只落个后悔莫及。他对陈少阳说：“国家兴亡，江山社稷我等皆已竭尽所能，然而如这六道轮回一般，天命亦不可违，少阳兄不必为我而介怀。”

  李纲说完，又问道：“少阳兄在此已数年，我倒有一事请教。不知少阳兄三个月前可曾见到我一故交，姓朱名淑真来到此处。”

  陈东仔细思量后，摇头表示未曾留意。 这时，一位在旁站了许久的文士问：“大帅可是问海宁幽栖居士朱淑真？”

    李纲欣喜道：“正是，先生可有见过？”

  文士忙称不敢：“那日，我正在阳间游荡，见文曲星晦暗，便知有大才人陨落，后来果然听说幽栖居士已经仙逝。然而，在阴间，除非有冥帝特旨，否则游魂不得在鬼门关停留。这次我等能在此等候大帅，乃是集体向冥帝请愿求来的。”

  李纲一听，心下黯然，未料到追来此处也打听不到淑真的消息。

  文士又道：“轮回之事乃机密，除冥帝外，只有孟婆和魂门亭长知晓。孟婆嘴紧，如大帅要问，可往魂门亭找亭长相询。不过，魂门亭长终日与诗酒相伴，常常不在亭中。但三生石上，各人的来世今生皆有记载，大帅若要知道与幽栖居士的缘分，只要将双手抚在三生石上，便可知来世情缘。”

李纲忆起，分别前，淑真曾言:“伯纪，此番一别，不知道可否还能再见，想你我此生蹉跎，或许只可寄托来生。”说罢嫣然一笑，又道：“只是不知三生石上，下一世，可有你我的姓名。”

  文士又指向前面一道水幕，告知李纲，穿过水幕，走过奈何桥，前面便是魂门亭。

    李纲心道，自建炎二年贬谪琼州，与高僧终日论道，早已勘破世事，不能忘者，唯家族安危与淑真而已，而今朝廷追封自己为少师，也算盖棺定论，想来家门荣辱当无虞。只是当初与淑真分离，未料竟是永别，如今但求无论如何能与她再见，无论人间天上，刀山火海，但求在一处便好。

想到这里，李纲急步穿过水幕，见前方一桥飞驾，这便是传说中的奈何桥。桥下云雾氤氲，茫茫不可见到底为何景物，桥尽头立着一间角小亭，以水晶为底，白檀为顶，亭中立一巨石，上书四个大字：早登彼岸。

亭中云雾缭绕，李纲疾步上前，正欲往三生石上一看究竟。却见石头背后有一女子背面而立，这女子身形羸弱，飘飘然似一阵风即会将魂魄吹散，待她转过头来，竟然面目一团模糊。李纲吃了一惊，幸而他此生经历风波无数。只道阴间有这等怪人怪事也不足为奇。不管这女子是何身份，只是先找到魂门亭长问明淑真的去处要紧。

于是李纲拱手上前：“在下想求见魂门亭长，有要事相询。不知阁下可否引见？”

那女子微微颔首：“李大帅不必着急，正是亭长让我在此等候。大帅有事但问我无防。”

这女子声音沙哑，吐字困难，但李纲却觉莫名信任。“说来惭愧，在下有一故知，三个月前过世，我直到三天前才知晓。我与她曾相约虽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但黄泉路上，定不要对方再做孤魂野鬼。可我今日来到此处，竟无一人知她去处，只好来求教魂门亭长。也或许她心里怨我，不愿再见我。但无论如何，我总要找到她。还有许多话，我要亲口对她说。”

李纲见对面的魂魄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抬起手来要抹去鬓边的泪，但是她的脸和手都模模糊糊，使得这情景更加凄然。"死者已矣，或许大帅想见的人从未真正责怪于你，只是世道沧桑，不欲让大帅为难罢了。魂门亭长嘱我告知大帅，前尘往事，注定无缘，不如放下旧事，喝下这杯孟婆汤，即往来世去吧。大帅今生匡扶大道，来世定有大福报。"说罢她缓缓走向亭外，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黄汤。

李纲看了一眼这妇人端来的孟婆汤，摇头道：“我与她相识时，她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我只道她不过会写些伤春悲秋的词句。可那日赴曾丞相府做客，她与魏夫人纵论天下事，恣意洒脱，明媚如雨后春阳。我有妻有妾，她亦早为人妇，虽然也常在一处谈古论今，我亦不敢心生妄想，亵渎于她。但是汴京之围，她竟着人送来一封信，上面以血书八个大字：大道不孤，德必有邻。与金兵激战40余天，她扮做长随陪在我身边，寒冬腊月，东奔西走。多少次我灰心绝望时，她只是默默坐在我的身边，我才觉天地间尚有一人与我并肩。二帝北狩，她自汴京逃难回海宁，不久和她丈夫和离。我顾忌声名，不能娶她为妻，也不忍委屈她做妾。后来，我遭贬谪至琼州，她又千里而来，一路相伴。我本庆幸终于不必忌惮名分。能与她在天涯海角蛮荒之地了此残生，纵遭贬谪也甘之如饴。谁知朝廷一纸令来，又命我赴湖湘剿匪。湖湘流民溃卒众多，我要她回福州老家等候。不料她刚到福州竟被我妻子族人上门斥责，道她不知廉耻，做个陪军的姬妾也罢，竟还回到老家，要害我一世英名。她羞怒一下回了海宁。我知晓此事后，仍在湘北剿匪不得抽身，只能派人去海宁接她，她却不肯再来。我知她为人最是清高，既遭如此大辱，定不肯再来福州。我本想去海宁见她，可一家老小跪在我面前，道我在朝中树敌甚多，求我不要因私德授人以柄，引至家门不幸。我又踌躇不敢贸然出行。总之，是我懦弱无能，害了她一生......”

李纲说着，对面的女子早已抽泣不已，跌坐在亭边。李纲走近她，注目良久，叹道：“淑真，我知你对我灰心失望，后来我托人送去的书信你亦不再回，我只能次次将送信的人盘问再三。你身体每况逾下，我真是心急如焚。可朝廷与金国议和，对我更为忌惮，已派人将我名为保护，实则软禁，我实在无法脱身。三天前，李经自杭州写信来，我才知你已于三个月前亡故。锤心之痛，万念俱灰。但求早日解脱，速速来此与你相见。无论如何，我这次绝不再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

    原来，李纲已认出这女子就是朱淑真。无法相见的日子，他将她淘气的，生气的，哀伤的样子回忆过千万遍。此时此刻，虽然她面目声音皆已大变，但她站立的姿态，说话的方式，抹去眼泪的动作又怎会逃过他的眼。

    李纲话音刚落，只见淑真的脸和手竟慢慢清晰起来。却比面目模糊时更为可怖，脸和手沟壑纵横，有的地方深紫色如树皮斑驳，有的地方却像结痂不久，还隐隐渗着鲜血。

李纲心痛震惊到失语，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问道：“是谁，谁把你弄成了这样？” 

淑真见他如此悲愤，想到自己而今如此形状，哭得更加不能自已。

“好好好”这时，桥上走来一位白发老者，悠然自若，手摇一把折扇“微凉入，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没想到在我这魂门亭中，也演出了一出牛郎织女相会。幽栖居士，梁溪公果然智慧过人，不负你痴心所托。”

原来，朱淑真来到阴间后，不肯进入轮回。孟婆劝她，道她与李纲只有这一世的孽缘，最后也不过让她孤苦无依，早早香消玉殒。还不如喝下孟婆汤，求一个来世的好姻缘。淑真却说，纵然天命无缘，她也不要放弃这一世的记忆，与他能聚几刻便是几刻，就算最后沦为孤魂野鬼，也不言悔。 

魂门亭长是词痴，最喜断肠集里欢乐俏皮的词句，也知晓那全是淑真与李纲交往时所作，有心成全二人。见她如此坚持，便告知她一个秘密。

原来，女娲造三生石之时，曾施下一道相思咒，世间痴男怨女，若不愿喝下孟婆汤忘记至爱，便须跳入忘川河中，受弱水腐蚀，毒蚁啃咬之苦，直至等候的人到来。

见面时，先逝之人早已面目全非，还需给后来者端上孟婆汤，送对方去往轮回。如果对方能认出自己，或者也不愿喝下孟婆汤，宁可跳入忘川也要保留此生的爱意，则证明两人心意相通，情比金坚，确属良配；如果不能，说明只是一方一厢情愿，也好断了痴心妄想，愿赌服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女娲上神终究可怜众生百相、凡人不易。”当时说罢这话，淑真便毫不犹豫跳入忘川，每日被弱水侵蚀，毒虫撕咬，她只是闭着双眼，咬紧嘴唇，未发一言。九九八十一天，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但是，不知为何，她始终相信，李纲一定能找到她，认出她。

   

  魂门亭长走入亭中，一边以手中折扇在三生石上铁划银勾写上了李纲与朱淑真的姓名，一边说道“更改天命只可三世，幽栖居士已经忘川水厄，此生爱意将保留至生生世世，纵然三世后缘分已尽，也无法再爱上他人。”

魂门亭长话音刚落，李纲已跳入忘川河中，水流湍急，痛楚之中他竟然笑望着淑真："淑真，无论几世之后，缘分如何，你放心，我绝不会，再留下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