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子是这个部落中唯一一个画画的人,应该说,会画画的人,更准确说,愿意画画的人。从时间的开始,尽管没有谁知道时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人们就一直是靠语言沟通的,比如那边磨箭的土叔就对着走近的人喊道:
“火子他爹,今天猎到啥子咧?”
“哪有啥哟”,火子他爹憨笑着摆着手,把一只小兔子藏在了兽皮之下。
拾捡树枝的火子一看到他爹,就飞奔向他,一眼就瞧见了那只兔子。
“我们要吃兔……”他还没快活地说完,就被他爹捂住了嘴。冬天快来了,及时行乐毕竟不是可以大声嚷嚷的事。
时间就在这些嚷嚷中度过了。没有什么事是嚷嚷解决不了的事,没有什么事是嚷嚷想要记录的事,直到火子捉住这只兔子准备给它剥皮,看到兔子的眼神在火苗边温弱地颤抖。
在更小的时候,火子在湖边拾树枝,遇到了雷鸣闪电的暴雨天,远方的树冒起了烟,火子不敢依偎森林的任何一棵树,却又企图靠住什么。如果湖水能倒映他的眼神,那一定和这只兔子的一样。
仅仅一个瞬间的眼神交汇,火子的钝刀就无法利落地挥下了。他停驻了几秒,丢开了钝刀,拎着兔子对他爹说:
“爹,我们明晚再吃吧。”
“咋地啦?我这带回来多不容易,明天就得充公啦。”
火子想,我想记住它。但他没说出口。他爹看着他儿子坚定的样子,也就随火子去了。
怎么记住呢?
火子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蜷缩着的兔子,随手拿起了树枝,在土地上无意思地移动了起来,渐渐地,那东西有了兔子的轮廓。
阿一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最小的弟弟最让阿一羡慕,他成日躺在稻条编起的窝里,娘还得抽空喂他吃的,他还没有名字。阿二是他的大弟,正是最贪玩的年纪,成天不见人影,一大早就撒丫子跑到了没有农活的地方。阿三是个姑娘,乖巧得很,阿一最喜欢这个妹妹,她比阿二小,却已能生火烧饭,织起的衣服比隔壁大一些的姑娘还要好看。她劈不动柴火,却时不时去捡点小柴。一次叫阿一瞅见了,从此阿一总是早点起床,批好柴火再出门,爹娘后来就把柴火这事也交给了阿一。
只是有时候,阿一觉着累得慌,他偶尔也想跟阿二似的跑得无影无踪。庄稼这玩意很讨厌,年年日日你都得守着它。插了秧,得翻土,翻了土得赶虫,赶了虫得埋粪,埋了粪又得翻土,好不容易收割了,还得给它装起来,一部分当种,一部分当食,来年还得撒下去。就这样,一家人还经常吃不饱。“你是家里最大的”,别人也好,爹娘也好,翻来倒去地和他说这话,没办法,可不是嘛,全村家家户户最大的娃都在干活,他阿一哪能不干?
一年中有那么几天,阿一能和村口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唠个嗑,他爹娘也不会说啥。那大爷可是厉害的人物,他说火子是他爷爷。
当然阿一第一次和大爷唠嗑的时候还不知道火子是哪个家伙。他只是蹲在大爷边上,望着天空问他,
“大爷,你是家里最大的嘛?”
大爷乐着了,哼哧哼哧地答他说,“不是,我可是最小的娃。”
“当真?”
“比你瞅的青天还真呢,娃。”
阿一叹了口气,说,“那可真舒坦。”
大爷笑得更响了,说,“你再大些就知道,家里的,不管大小,长大了都得干活。”
“当真?”阿一的眼睛被天上的太阳晃得有些昏。
“比这大日头还真呢,娃。”
“那闷了可咋整?”
大爷指着不远处的陶罐,对阿一说:“瞅见没?”
阿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啥子啦?那陶罐你做的?我昨儿刚拜过它,盼着青天今年能赏个好脸呢。”
大爷哈哈一笑,说,“不是,那上面的东西是我整的。”
“当真?”
“假不了,火子可是我爷爷。”
后来阿一就知道了火子,知道了村头的大爷是画老天爷的一把好手,也知道了画画。
阿一很喜欢画画这玩意。柴火棍一折,就能在地上玩起来,不用像阿二那样跑到哪儿去。他简直有些入迷了,下活的时候就拿着柴火棍在地上比划,他爹娘都觉着他变得有些不省心了。
一个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天的活刚干完,天却还没黑,阿一就一屁股坐在垄上,随手就拿起了柴火棍开始比划了。太阳正一点一点从山头沉下去,金光洒在一切上,又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夏日的暖风那个一吹,不能有更好的时候。阿一就比划了一个圈。想想又不得劲,往中间补了一划,当作山头。想想还是有些不得劲,这是多好的时候,只有他看见了,他就在自己脚边深深地补了一划。这就是“一”了,他想,阿一看见了太阳下山。
“阿一”,走远了的爹娘回头喊他,“歇息完了赶紧跟上来”。阿一丢下柴火棍,拍拍屁股起身了。
这是汉字“日”第一次出现。阿一不会想到他的第387代后人发明了纸。
陆笋生在春天。她娘分娩时,春雨淅沥沥地下,她爹在她家的竹林里踩着了那年春天的第一颗笋,就给她取名叫小笋。她爹姓陆,代代就传了一片竹林,是个卖竹简的,这行当不太挣钱,毕竟读书人不多,小笋一家就都不识字。
陆笋在摇篮里就闻着竹子的味道,那清香比奶乳更能抚慰她。等她能从摇篮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倚着门看着她爹娘捯饬砍好的竹子。她爹先按竹节劈了,再对半劈了。空气里都是霹雳巴拉一阵响,她家天天过大年,有爆竹。然后她娘就把它们给洗了,用麻绳捆在一起,铺在院子里晒。等晒干了,她爹就扛起一摞竹子去卖。
直到她出嫁,她家的日子一直如此,风里有竹子的清香。她以为也会一直如此。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嫁人的时候,她爹一半的眼泪都在流着一句话,家里的竹林没人传啊。
但后来,有了纸。
她听娘说她爹砍了林子里所有的竹子,翻了土,买了小麦种子。她在远方,没看见竹叶飘落,也没听见竹林间风的叹息。她只想,家里的麦田到底是没人传啊。
顾竹写得一手好字。如今人们只知道洛阳纸贵,求的是左思的《三都赋》,却不知道那时候人们抢的是顾竹手抄版左思《三都赋》。那时候洛阳的纸,那叫一个贵啊。
顾竹小时候是他爷爷教着练字的。他爷爷那时候就拿着藤条站在他边上,他要是瞌睡了,藤条就得落在他背上。爷爷从不抽他的手,他说:“竹啊,你的手是写字的,可金贵着呢。”他不只一次想反驳,却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他总是写不好。
每天他练完字,爷爷便把纸都收过来,一字一字看着,碰到写得好的,便在边上用毛笔点上一点。顾竹得到的点总是少得可怜。直到有一天,顾竹偷喝了一点酒,心下忽地一松,不管不顾地写了起来,即使那藤条就在背后,也由着自己的性子一通胡来。后来,爷爷点了很多点,便丢下他不管了。
再后来,左思一出名,就有人上门来求顾竹书写一篇《三都赋》。直到老了,誊写不动了,顾竹还会捻着胡子,想起他的曾经。他最喜欢于茶馆角落听人们吹嘘:
“告诉你吧,大爷我今天抢到了《三都赋》。”
“嘿哟,占谁便宜呢,你爹我今天还买到了顾竹抄的《三都赋》呢。”
他哪里想的到,他身后一两百年,人们发明了活字印刷。长安的纸还可以很贵,却决不再因为一个抄书的。
这个故事在此刻被计算机、互联网及云端记录,输入方式为键盘,输出仍是文字。总会有人执着地捧着纸质书,拖着几箱子的书飘荡在这个世界,也会有人在千里之外寄出一张明信片,那上面墨水的痕迹仿佛也有竹子的清香。但未来,未来却是不管不顾地走向电子化的信息,图像化的表达,和语音的输入。这没什么不好,如果有的话,也无非是我们争辩不休的好坏,不舍昼夜且无所谓地留在了过去。
纸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另,本文纯属一个坚挺纸质书的人买了电子书后的杜撰,毫无历史根据,特此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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