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的女儿

文/苏苏

小妹，

是的，你不是妈亲生的孩子。

确切地说，你是我拐来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小团子一样的你，梳两个羊角辫，扎粉红色的绸子。在我把你交给买主的时候，你冲着我撕心裂肺地叫，妈妈！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的女儿。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疼过什么人，自己也没有。

如果说有一个，那就是你了。

你是好孩子，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是被我拐卖来的，因着我养育的恩情，你总不愿意跟我反目。警察帮你找家，顺藤摸瓜地查到我身上，你就惊慌地躲闪，你说你不找亲生父母了，你说，妈，我不能送你进监狱。妈，我得护着你。

可是小妹，妈从干这事儿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是一条绝路，我从没想着善终。小强瞒着我也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妈的报应就到了。

妈是恶人，但是没有人，生来就是恶人。

我不叫周慧，我叫赵巧萍，爸妈的萍儿。我也曾经是一个纯真美好的少女，16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宁海最好的高中，那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也是我整个人生的终结。

我兴奋地跑回家报喜，父母却犯了难。为了挣回学费，我跑到劳务市场找工作，然后，遇到了宋昌河。

他说他老家的厂子招工，一个月就能挣100块钱。

他说他本来不招童工，但是体谅我勤工俭学的辛苦。

他让我们把身份证交给他，否则路上坏人多，怕我们吃亏。

我一点都没怀疑，真的，一点都没有。我满脑子都是一个月以后，我拿着我的学费，坐进宁海一中明亮的教室里。

可我再也没有。

我被宋昌河卖了。

四五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把我困在一间黑压压的小屋子里。我哭，我闹，我求他们，我求他们让我回去上学，我说我才16岁，我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没有人救我，世界上那么多人，一个都没有。

第二天，我就被抬到了陈阿大家里。他们用铁链把我锁在炕上，整整的一年半，吃喝拉撒都在那里。

我有时候把脸趴在窗户上大喊，我呼救。

可是回应我的，只有门口那条狼狗，脖子上拴着一条铁链，像我一样。

我喊，它吠。

一年半以后，我生下了小强。

难产大出血，性命垂危。

他们以为我再也挣扎不动了，取了铁链。

可我得挣扎呀，小妹，我得跑呀，我得回家呀，我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呀。

我跑了。

一路跑，一路流血。

我走偏僻的小路，从陡坡上滑下去晕厥，又自己醒来。

我回去了，你信吗？我回到宁海了。

回去的那一天，正遇到我的同学考试。我看着他们并肩进考场，看着他们走出考场，看着他们对答案，我看着他们哭，我看着他们笑。

我突然明白，我再也回不去了。

走的时候，我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儿，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经过几个男人生过一个孩子的女人了。

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又走了，我跟自己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家。

我去了广东，他们说，广东的钱好挣。

我没挣到钱，我又被人卖了。

哈哈，我又被卖了。

这次卖我的，是一个比我还小，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她说她一看我就觉得亲，她那么可怜，那么无助，我几乎觉得她就是我。我们结拜了姐妹，我们说好一起在广东闯出一片天地。

第二天，她哼着歌跑来找我，她说她找到了工作，经理答应她，让她带着她姐姐一起去。

我又信了，我信我终于遇到了值得信赖的人。

然后，我看见了宋昌河。

这次更惨，真的，这次更惨。我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买我的，是一个70几岁的老头。

人的这一撇一捺，在那里，彻底被催垮了。

我在第二次逃跑的路上，生下了我的第二个孩子。她一出生就没了，我把她埋在火车道边上，冲着她的墓碑发誓，我再也不会被人卖了，我要卖人。

我去找了宋昌河，跟他达成协议。从那以后，我进货，他销货，收入五五开。

赵巧萍的人生彻底完结了，在那以后，我是人贩子周慧。

为了这个身份，我带着你，回到了陈阿大家里，领证，落户。

我警告陈阿大，离你和我远一点。

他问凭什么。

我说，凭我可以给你提供源源不断的女人。

他笑了，猥琐，丑陋，跟我特别般配。

我把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姑娘带到陈阿大这里，再从这里销出去。

她们无一例外地苦苦哀求，她们说求求你了大姐，我还小呢！

惊恐，慌张，无助

像赵巧萍一样，终于有人，像赵巧萍一样。

小妹，妈跟你说这些事，不是要你理解我，你永不会理解我。

你八岁的时候发高烧，我背着你走了20里山路才送到县医院，你昏迷了三天，我陪了三天。

醒来的时候你说，妈，没有你，我就没命了。

你第一次叫我妈，是在我带你离开你亲生妈妈的火车上，你不断地哭闹，你说你怕，你要找妈妈。我说，咱们不是跟妈妈玩捉迷藏呢吗？

你仍然不断地哭闹。

我烦了，起身就走。

小小的你惊慌地追上来拽着我的衣角，要我抱，哭着说，你怕。

我答，叫我妈妈，叫妈妈就不怕。

你叫，妈妈。

小妹，妈是恶人，但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孩子，我得护着你，一辈子。

警察来抓我的时候告诉我，我的妈妈，在我失踪的5年后，也就是我从第二个男人那里逃出来准备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的妈妈，因为寻不到我而彻底绝望，撞上了马路上的汽车，自杀了。

我的爸爸，在那以后，卖了房子卖了地，踏上了寻找我的道路，失踪了。

小妹，这个世界这么大，你妈我，却是一个亲人也没了。

上天入地，妈成了绝户。

活着，我是孤家寡人罪恶累累的人贩子。

死了，我是进无间地狱再不超生的魔鬼。

可我还有牵挂，我的儿子，我的小强，不能担我的恶果。

妈求你，找到他。

你们兄妹从小就好，小强不肯认我，却格外疼你。

你一定能找到他，然后劝他自首。这是掉脑袋的生意，在他还没走远的时候，救他一命，行吗？

妈把自己做的恶事，一桩一件地，写下来缝在了你的衣服领子里。你拿着它，去交给警察，求他们，能对小强宽大一些。

小妹，妈走了，忘了我，自己好好的。

                                                                          周慧

                                                                          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