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月歌自己给自己划了那一刀,正逢上癸水崩破、身亏血虚,过几日伤口便肿胀渗脓,引发伤寒并全身高热不止,她尚能活着随大军回到长安已属不易。
这一路上倒是苦了仆多,他接到剽姚校尉之令去照顾月歌时,不由得又一次瞪圆了双眼:原来那小子并未骗人,竟然真是校尉的义弟!
月歌出身医、巫世家,她拒绝所有军医号脉,自己亲手捡草配药。可十天半月过去,却始终好不起来。霍去病冷眼瞧着她气若游丝地摆弄那些治病疗伤怪法子,终于忍无可忍,去寻了个有名的侍医来。
那侍医平日专为列侯诊治,在普通人面前傲气非常,这次却被月歌一口拒绝看病,自是面上无光。他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自古伤寒难治,可是会要人命的!”故意去翻查月歌饮剩的药渣,欲羞讽她一番。不料刚看了两眼,侍医却神色微变,跪下去将那几服药渣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五六回后,面上渐起恭谨之色。
“足下医术师从何人?”
月歌一怔,想了想:“幼时母亲所授。”
那侍医更奇:“是家传医术?敢问先祖姓氏。”
“临淄淳于氏。”
侍医大惊拜下:“未想小郎是仓公后人,恕鄙人之前眼拙失礼。”
“还诊不诊病?”霍去病久候不耐,冷声问了一句。
侍医连连摆手:“淳于小郎所配药方已精妙高臻,小人又岂敢‘公输门前强弄斧’[i]?还望君侯恕小人术艺不精之罪。”
霍去病半信半疑:“当真?那为何他这许久都没好起来?”三弟久病难愈,他这个作义兄的自然放心不下。
只是霍去病不知,并非月歌不想好起来,而是这长安的水土偏偏与她对冲,她初来乍到人还未适应,病就自然好得慢。
月歌混在仆多处调理了两月有余,好容易才将一条小命慢慢捡回,没料想次年初、冬十二月[ii]又逢大雨雪,民众冻死颇多,她便好一阵、蔫一阵地缩在炉灶生满旺火的屋舍里,直到冰雪消融,她才随着大地万物一同复苏。
月歌养病的头几月,封了侯的天子宠臣霍去病更忙得不可开交。适逢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泄自杀,受牵连而死者逾数万,及此事渐渐平息,他才在北阙置了一处侯宅,正式从詹事家分出来独过。
霍去病虽目空一切、傲立独行,为人却极有担待,既与月歌成为结义兄弟,自然待她和旁人有所不同。侯宅一置好,他便将寄存在仆多处的月歌接来。
汉地列侯高位者皆好于家中豢养门客,偌大的冠军侯宅里就月歌一个外人,家仆从奴都当她是冠军侯的食者来好生供养。
天子的赏赐极多,冠军侯国的食邑又不小,仲兄摇身一变,成了身家丰厚的富贵列侯。月歌在侯宅里是唯一的客人,霍去病对义弟又大方,她好吃好住,渐渐养足了身子。
只是她人刚能活动半月,便被霍去病寻去庭院烤肉。月歌瞧见席周摆满的柴火和各式调料,面上不由暗暗抽动。心想,仲兄为吃这一顿,准备好久了罢?
当年听母亲说起过汉京贵族家中的富贵奢华做派,她只懵懂,难以想象,如今亲眼得见,不禁叹为观止。
霍去病一切吃穿用度无不上乘,平日食案上盛满脍鲤鲜珍,出行时高车驷马、华盖羽垂。欲饮手持犀角杯,欲眠榻有白玉枕……看得人眼花缭乱。
为了这顿肉,霍去病还特意去上林苑猎了两头獐。他平日只食精肉,半点花白也不能见,这样的肉膳极难烹烤,差得半分,他便嫌老了弃之不食。月歌听了只觉好笑:“那兄长带兵出塞,岂不是食不下咽?”肚子里却暗骂仲兄奢侈浪费。
骄纵的冠军侯却毫无惭色地点头:“确实食不惯。三弟对匈奴熟悉,又通晓医术。下次便随我出征,好让我这个义兄也不至于亏待肠胃。”
霍去病的话从来都是不容置疑,月歌纵有异议,在他沉水般固执的目光下也只能咽回肚里。经过近半年的相处,月歌亦觉霍去病这个义兄虽孤高清傲,对她却是真心实意,只要自己瞒下身份,留在他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月歌病好后,她是一刻也闲不住,不时出宅溜至热闹的东、西二市游玩。霍去病怜其年岁小,也不拘她,只与她备足钱帛。
这日月歌在市集漫逛,见到前头有个熟悉的身影,依稀便是当日葬身卖母的随清娱。她不住喜上心来,快步上前亲热扳过清娱肩臂,却忘了自身仍是男子装扮。
清娱身侧有名男子眼疾手快,一把将月歌反剪扭住,骂道:“敢调戏我随婴的女弟,不想活了?”
月歌吃痛,忙叫道:“清娱姊,我是月歌!”
清娱打量月歌良久,终于把人认出来,只惊疑于她的装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月歌挣脱随婴的压制,拉着清娱到偏处,费煞脑筋解释了一番,只依然隐瞒住自己匈奴居次的身份。清娱自是聪颖,并未多问,只和月歌低声互叙别来之情。
谈话间,月歌察觉那侧随婴不时投来的窥觑目光,她感觉颇不自在。清娱见状,便解释说自己已寻到叔父一家,只惜叔父数载前已殁去,留下体弱的婶母和从兄随婴。
“你可曾再见到过司马郎中?我还想向他拜谢当日相助之义。”清娱轻问,面上有绯红暗起。
月歌这一年多来奔走流离,哪能再见到过司马迁?当下微一摇头。
清娱瞥了眼随婴,轻声道:“莫让我从兄得知你我认识司马郎中。”见月歌惊诧,她这才低声透露,从兄随婴好赌成性,平日还偷鸡摸狗,婶母为此不知被气病了多少回。若被他知晓司马迁之事,说不准也能没脸皮到上门讹人钱财。
月歌忍不住暗暗可惜,清娱姊温婉良善,没想到却有这么一个品行不良的从兄。
她俩低语之际,随婴从后贴上来,语态轻浮:“清娱哪里结识来的小郎?颜色虽陋,面容却秀如女郎。”
月歌和清娱二人心情顿时败透,匆匆收止话语,互问了住址便道别。只是月歌说到冠军侯宅时,不忘小声附语在清娱耳边,一时将清娱诧得惊住。
注释:
[i]公输子:鲁班。
[ii]西汉初,是以(太初历的)冬天十月为新岁开始的第一个月,秋末九月为一岁的结尾。直到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五月改历,汉代才开始使用太初历,以建寅之月(孟春)为岁首(即农历正月)。太史公写《史记》时,已用太初历,但太初元年之前的记载,都是十月到九月为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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