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知更鸟的一切

有关知更鸟的一切

一

我最喜欢格里高利·派克的表演，自然不是《罗马假日》陪赫本公主谈情说爱的大块头记者，而是《杀死一只知更鸟》中老到有些颓唐的芬奇先生。芬奇先生教育自己的孩子们：“拿枪射多少蓝鸟都没关系，但要记住，杀死一只知更鸟就是一桩罪恶。知更鸟只唱歌给我们听，什么坏事也不做。”芬奇先生为负屈的黑人伸张正义，他的儿子被坏人扭残了胳膊，女儿缺乏照顾活像个假小子，他为之辩护的黑人被陪审团判了死刑，和他不对付的种族分子冲着他的脸狠狠吐了一口痰。

芬奇先生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但孩子们心疼的爱着他。孩子们看他在法庭上质问小镇的男男女女，“在这个法庭里的人，没有人没撒过谎，没有人没做过不道德的事，没有一个男人看女人时从不带欲望。”他输了官司，孩子们却学会，勇敢不一定要以暴制暴，而是明知还未开始就已会输，却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知更鸟会无端受到伤害，你需要尽力挽救它们，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

芬奇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没说过大道理，但要求孩子的事情，一定率先做到。他会反躬自身：“杰姆仰视别人的时候，他首先仰视的是我，我希望自己正直地活着，以便能坦然面对他。”如果我也生活在梅岗镇，一定会去敲敲他家的门，对他说一句感谢。谢谢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的品质，都只需要平凡的守护就能拥有。

后来有人问哈珀·李夫人，为什么不再继续写书，哈珀·李夫人反问：“有过这样一次，还有什么可写的？”大概，她再也想不出比芬奇先生更可亲可敬的父亲了。而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格里高利·派克先生这样完美的形象。

有关知更鸟的一切

二

两年前，我在驾校厮混了一个月，为了早日成为马路杀手。一天中午，和几个学车的同伴在校外的面馆吃饭。轰鸣卡车一闪而过的路边，空气里煤烟与尘灰焦灼缠绵，几个人挤在逼仄的桌旁，埋头对付面前堆积如小丘的碗面。店主的幼子独守着一个电视，盯着芒果台的《我是歌手》重播，神情肃穆，像是参加一次神秘的宗教仪式。就在周遭吸溜溜的吞咽声里，我听到李建的歌声响起，宛如从黝黑粗重的犀牛群闪出一头优雅轻盈的白鹿，迎着雾霭深重的云间射出的一道金光，舒缓的发出初春第一声清越之音。一瞬间鸡皮疙瘩从手臂向全身蔓延，我几乎能听到如花朵绽放的脆响。

就在这么一个时刻，我更加意识到一个人能谨守自己的本分，不糟蹋，不张扬，徐徐而行，我行我素的可贵。陪媳妇看芒果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李健的存在，水木清华的歌大学一度爱听，弥漫其间的俄罗斯曲调如俄罗斯文学一样令我心仪，但也止步于此。我怀着看一档娱乐节目的松懈之心与电视及某人虚与委蛇，一边琢磨着明天的客户和迟迟不来的AE下单电话。

然后健哥就这么缓缓走来，温文有礼，不动声色。别人在唱歌，他抒情，别人在文艺，他表达观点，别人在拗造型，他展示风度。他的歌喉很美，但更令人欣赏的是内敛的智性，举手投足间的分寸，和不扬不抑的文艺之风。走到今天之前，他一定有过许多的历练与修为；接受更多的喝彩之前，他一定不缺朋友的赞许与同行；即使抹去当下的追捧，他也能安然做一个歌者与书生，不打算取悦世界，却能感染同类。

这让我想到了那些安静的知更鸟，它们与世无争，只自得其乐的唱心中所唱。你愿听也好，不愿听也好，它们就悄悄的呆在原地，活出内心的样子。一些人心有彷徨，对世界有期待却无所适从，他们偶尔路过知更鸟的身边，站住脚，听一会，缓缓绽放微笑，像精神得到灌溉，和知更鸟有了同一个秘密。

这秘密藏在心底，久而久之几乎忘却。但怎么会真的忘却呢？几天前，同事摘了耳机，像看到神迹似的说，有一个叫李建的加入《歌手》，他的歌真是太好听了。我抬起头，静静的回答：是哦。

三

我喜欢的作家李海鹏，相信自己和仰慕的前辈们是一类人，都算一棵葱，即使不能学塞林格、厄普代克这些大葱一样包饺子，作为一株小葱也有拌豆腐的功用。我欣赏这样的态度，限于禀赋、际遇、执念和拖延症，没有几个人能长成参天大葱，逗引全世界的牛肉馅羊肉馅蜂拥而来，但不管如何渺小，都不应忘了自己葱的本性，即使与茂林修竹为伍，也不必在清幽一室里遮掩身上的辛辣味道，事实是，根本遮掩不了，除非你想变成一个茄子。

有那么一段时日，我确信，和过去的自己也就这么着了吧。成年人不该执着无边的梦，活的像个青春的傻瓜。我们的征途应该是钱和房子。这宏愿如此深沉，以至没多久我就放弃了。未来会有无数种可能，钱和房子一定不可或缺，但保持葱性才是小葱们始终追逐的目标。这样遇到知更鸟的时候，就可以像熟人一样上前打个招呼，说：好久不见，给我唱首歌吧。

真的。那些像知更鸟一样的人和珍视着知更鸟的人，是他们的存在，才让默默生长在四野之地的无数棵小葱们，相信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的品质，都只需要平凡的守护就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