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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失我爱━━王朔02

永失我爱━━王朔02

作者: 醋溜木须 | 来源:发表于2020-02-11 21:26 被阅读0次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戴上。“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艾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松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干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厨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点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于。”石静松开我,食指接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订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橱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一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戴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停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

      实话先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怎么!”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儿。”我站住,回头看着她,“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气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砂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裸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沿,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的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华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尖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顶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的哨声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见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干,那个又红着眼进来。”

      我没理池,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吗?”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过就忘。”

      “少嬉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吗?”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从今之后咱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不是不也该到站乐?”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在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完了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逼着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倒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赚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赔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停,“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勾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唇枪舌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

      “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我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缰,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栅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在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

      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哐”地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得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她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的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哪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嗬嗬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仰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干。”

      “那倒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点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暇。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样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了。”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枝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着对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

      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非面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 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干。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过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 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 子使的我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内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中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侵了那么几秒,跺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象是一种液压装置。

      所以,尽管我跺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弯形的后车窗毫无响地就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

      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支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支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侮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会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勾 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侧隐之心 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且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操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心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

      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

      一损惧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轻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家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磕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不是不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输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从小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爱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拆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儿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地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就为大伙儿老关心地,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包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可以了,能面上光看的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致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恭恭敬敬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

      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枝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头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看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嚼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

      “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一天……

      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俩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作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坐,或依或偶,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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