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巷的世情事

       

桃花巷的世情事

     今年的夏季颇多雨，时常从早湿到晚，天与地之间总是悬着一挂雨帘子。

　　这自然影响到了楼佳妮的生意。楼佳妮是个卖烤羊肉串的，她每日都要在桃花巷食肆口摆烧烤摊。她摆了整整十年，和左右卖炒田螺的、卖板鸭鸡杂的一样，习惯每日黄昏时分推着架有羊肉烤槽等物的小木车，来到熟悉的摊点前做生意。楼佳妮的羊肉烤得极好，首先是把每根钢丝签子上的羊肉片都串到有肥有瘦，保质保量。其次是她舍得下作料，把鲜嫩嫩的肉片裹上淀粉，烤到肉黄油溢时再匀撒辣面、孜然……单那香味都能把附近的人肚子里馋虫给勾出来。

　　可在这个淫雨连绵的天气里，楼佳妮一向引以为傲的手艺逊了色。不少老主顾们都没有在暮色张扬时三五成群的腆着肚子、亮着膀子来到食肆口的大排挡或星货铺处，要上啤酒白酒、花生毛豆类的胡吃海喝加胡吹海侃到深夜。往常只要来，都忘不了也少不了会叫佳妮给他们烤几碟子羊肉串。同时忘不了也少不了把他们淫光闪闪、酒性熏熏的招子向她那超短裙下裸露的大腿和吊带背心里憋鼓的胸脯肆意打量，有时还会开些露骨占便宜的玩笑——他们知道佳妮不会恼这个，佳妮也不会为这个恼——楼佳妮什么没见过？她可是个打小就在桃花巷长大的女人。

　　桃花巷是个市井老巷，以破落粗痞的特色在当地为人不齿，也以破落粗痞的特色在当地闻名遐迩。巷名“桃花”，自然多出与“桃色”沾边的流言蜚语、艳闻丑事。这巷子白日里死气沉沉，冷冷清清。一到下午三四点，人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冤魂似的，喧喧闹闹、嗡嗡营营、吵吵叫叫……生人若赶在这时候头次光临桃花巷，能被震得头昏脑涨。但祖辈在巷子里摸爬滚打的市民，大多自鸣得意。用当年不到二十岁就出来混的豹哥话来说：“陈胜这泥巴腿子还知道嚷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回皇帝称回‘朕’。咱桃花巷里的爷们要么就拿出本事做老子，要么就安分守己当孙子！”

　　豹哥说这话时正与一发小拼酒过量，发小听到讥笑了他。豹哥就起了性子，红着眼睛粗着脖子把胸前衣襟一扯，露出厚实坚硕的两块胸大肌，抄起啤酒瓶就往发小头上摔。把人家脑袋砸成浇了酱油、红醋般的裂口西瓜，还用那半截玻璃瓶口的刃尖狠狠戳向他肚腹好几下……事后，豹哥只进了局子一星期就出来了，理由是他老子的亲哥在省城某个吃皇粮的机关当领导，一个电话就混淆了历史，反倒成了卧躺在病榻小半年的受害者酒后发疯无理取闹蓄意伤人还差点被拘留。从那时起，豹哥在桃花巷的威信就水涨船高、无人能及、无人敢惹了。久了，桃花巷里的人们就习惯和甘愿服从、甚至讨好起这位“冷恐子”来。

　　只有楼佳妮，她“招惹”过他。

　　那是十年前，佳妮因高考落榜，心灰意冷回到家里熬日子。她自幼丧母，父亲是个有酒喝便天塌不管得过且过、一日三顿晕的醉鬼。不由牙一咬，竟用自己十九岁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谋生的手段是卖烤羊肉串——她认为这个来钱最快，当天出摊就当天赚。

　　原本，她不需走这条路。可她心下说这样做只是暂时。等钱赚得差不多了，她就有钱回学校复读，继续去圆她的大学梦。

　　其实在桃花巷，没考上大学、中学的女孩多得紧，没什么撑腰背景、厚实家底的女孩遍街是，照样能找到轻松挣钱的活计。这个城市有的是发廊、美容院、音像CD出租店、饭店、餐厅、化妆品店。桃花巷的女子们几乎都生得面若桃花，身似杨柳。堪称生就的尤物、将文化视若无物。她们一心追求奢华、追求享受，而且是永不满足。从最初到最后，她们也没有实现内心中那些浪漫狂野无边到极点也无知到极点的梦想。像一朵朵花期短暂的桃花，在发现自己所拥的水分、颜色要随风而去时，或甘心或不甘心的在桃花巷草草找个男人安身立命。

　　似乎是宿命的安排，在桃花巷出生的女子，最后还要落户到桃花巷里。

　　楼佳妮是不信命的。她认为终有一天会离开这巷子，她和她们不一样。佳妮常穿一袭素色小花连衣裙，脚踩一双平跟塑料旧凉鞋，装束虽有几分过时，反衬托出了她所独有的淡雅风格、书香气韵。她第一次站在街边烤羊肉串，自己不说别扭，别人看着也感觉别扭。就在那次大家都有点别扭的过程，佳妮引起了豹哥的注意。论姿色，佳妮在桃花巷称不上什么大美女。论文化、修养、气质，佳妮却是这巷子里的一朵脱俗幽若。豹哥开始是照顾生意、接着是要求交往、被拒后是厚颜纠缠、继而是软磨硬缠，终于他恼羞成怒，竟趁一个午夜，在楼佳妮收摊回家的路上，从背后将她抱住，死拉硬拽拖到僻静无人处进行了施暴……

　　哭干了眼泪的楼佳妮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一向冷眼豹哥骚扰佳妮的街坊邻里，竟然在闻讯震怒羞愧到无法言语、无能窝囊的楼父面前恣意奚落。背过身更是极其亢奋的飞短流长……

　　一言难尽佳妮在那段日子里存活于世的坚强与艰辛。

　　好在她勇敢熬了过来。她不是怕死，死亡在某种情况下可以理解为解脱。佳妮不是不想获得解脱，她好几次都把父亲的刮胡子刀片捏在指尖，对着腕上苍白皮肤下隐约显现的动脉比比划划。她又下不了手。好多人在等着她死，满足了兽欲还神气活现的豹哥、虚浮无聊靠混淆视听为乐的街邻，甚至包括她那认为“沾上这种丑事活着还不如死了”的亲生父亲。楼佳妮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终于有一次，她放下刀片，索性大步流星冲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的风很凉，楼佳妮浑身的血液却似乎沸腾着，她的头也昂得越来越高，步姿也变得越来越轻盈，在众人惊诧困惑又闪烁不定的眸色中，佳妮一脸的云淡风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胆大无畏。但她心里快乐异常，似乎前一秒还苦苦忍受的锥心之痛和刻骨耻辱似乎成了若有若无的一条薄纱，舍掉了也就舍掉了，没什么大不了。

　　果不其然，这世上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包括楼佳妮将豹哥告上法庭，使他因犯强奸罪被判刑两年的“大事”，也在桃花巷经无数张红口白牙反复咀嚼传播后，宛如纷纷萎谢的桃花，随波逝去。

　　桃花巷，昼依旧是沉闷漫长，夜依旧是激情辉煌，绯色新闻依旧是层出不穷、精彩纷呈。

　　十年前是然。十年后亦然。

　　楼佳妮已经二十九岁了。

　　她父亲两年前得胃癌去世了，现只剩自己一人，日复一日地过着琐碎散淡的生活。

　　楼佳妮后来谈了几场恋爱，后来也谈崩了几场恋爱。

　　楼佳妮后来结了婚，后来也离了婚。

　　楼佳妮一直住在桃花巷，她从小认为自己错投生到桃花巷，多次渴望离开这地方。现如今她已彻底接受桃花巷，彻底接受不咸不淡时咸时淡不好不坏时好时坏的市井生活。

　　楼佳妮已变成一个妖娆肉感、精明泼辣的妇人，十年前发生的那点事儿，早在她每晚立于霓虹灯下、食客面前飞眸掠鬓、收钱递盘的过程中变得不痛不痒。

　　她已经忘记了豹哥这个人，她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豹哥——豹哥早就不在人世了。

　　豹哥是在监狱里聚众斗殴时，被人用匕首刺破颈部动脉，在抢救的过程中因失血过多而死。

　　可以解释为：善恶到头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以解释为：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方唱罢我登场！

　　是桃花巷里的老大也好、小弟也好，即使再不通文墨，只要略学过初中语文或历史，多少都会记得有个叫陈胜的“泥巴腿子”嚷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当过一回皇帝称过一回‘朕’。那么桃花巷里的“爷们”要么就拿出本事做老子，要么就安分守己当孙子！

　　昨天道高一尺。今天魔高一丈。

　　然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暴雨倾盆。一切都会过去，如同本篇故事的结尾必定要有一个句号一样。容易被我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些与前一故事无关痛痒的新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