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10年11月10日的凌晨,一代文豪托尔斯泰突然决定离家出走。当时,他帽子没有戴好,衣服也没有穿暖,就匆匆驾着马车离开了偌大的庄园,也离开了曾经幸福美满而今备受折磨的家庭。由于天寒,由于年迈,由于情绪不佳,由于种种原因,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不幸患了急性肺炎,于是心力交瘁地倒在了火车站的站长室,走完了辉煌而又孤独的一生。
耐人寻味的是,在托尔斯泰的弥留之际,全球各地的记者都云集到他所处的小车站;他的子女也一一来到他的身边……偏偏,他至死都不肯再看一眼那个陪伴了他48年的妻子。令人起疑,难道是这位大师遇人不淑,娶了一个年轻时徒有虚表,动辄喜欢撒泼骂街、性情暴戾浅薄如河东狮的悍妇?
真相恰恰相反。
托翁的妻子索菲亚,不但出身书香世家(人家是克里姆林宫御医的女儿),而且精通英法德文。她会弹钢琴,会写小说,还懂得如何摄影,称得上一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白富美。连当时的俄国诗人费特都写过五首诗来赞慕她。她还小托尔斯泰十六岁。被托翁第一眼瞄到的时候,她正值碧玉年华,鲜美纯净得犹如一朵百合花。托翁追她,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除了妙笔生花大送情书,甚至将早年涉及吹牛撒谎,欺骗偷盗、通奸滥交、酗酒暴力的日记,都交给了索菲亚查看,意欲与不堪的过去一刀两断。在此猛烈攻势下,索菲亚与托尔斯泰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最终算是顺水成章结为伉俪。他们婚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颇为和谐与快乐的日子,索菲亚接连不断地生孩子就是见证。
幸福的婚姻何时变质了呢?大抵是从托尔斯泰拒绝让索菲亚再分享他的日记开始吧。
凡是嫁给作家的女人,几乎都是敬业勤奋、不计算酬劳的文案助理。许广平当年除了做饭干家务带孩子,有空没空就要为鲁迅整理著作抄写校对,有时候一天能抄一万来字;茨威格的妻子为了帮助老公搞创作,搜集资料翻译外文积极点评忙活完,还要负责对外联络,以丈夫的名义写下一封封的感谢信。索菲亚也是如此。她在婚后除了把托尔斯泰的衣食起居、庄园儿女照顾好,单是3000页的《战争与和平》手稿,她就誊写了7遍。她还曾把托尔斯泰的《论生命》译成法文,把德文的《十二使徒的教导》和英文的《论巴哈派》译成俄文。这种吃苦耐劳、德才兼备、孜孜不倦的素养,原该得到丈夫真挚的感谢和深厚的敬爱。结果事与愿违,她与托翁的关系愈来愈不睦,矛盾升级分歧不断。不知道老两口有没有像市井夫妻动手打场架,但是托尔斯泰对她变得是既怨且惧,难疏难离。负气到了极限时,托尔斯泰违反了他与妻子在新婚之夜就建立起的彼此绝无秘密的承诺,准备了一本假日记来应付交差,而把自己的心声记录,先是藏在靴筒里,后来存进银行内。
旁观的人看着甚觉滑稽。索菲亚得知更是忿怒。她的理由是:自己从青春到暮年,已经将一切都献给了她与托尔斯泰组建的家庭。而托尔斯泰几乎从未在写作之余关注过自己。哪个妻子不想从丈夫那里得到柔情?托尔斯泰给予妻子的只有肉体的激情。索菲亚嗜好的音乐,他冷冷地嗤之以鼻;索菲亚摆设的鲜花,他随意地说三道四;索菲亚喜读的贝多芬传,他不屑地冷嘲热讽。有一次,索菲亚得了子宫瘤在家中做手术,托尔斯泰不仅不守护在妻子身边,还离家去了森林散步……导致索菲亚抱怨道:“他爱我,但只在夜里,从来不在白天。”即使如此,索菲亚依然深切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竭力尽自己的义务。我要照顾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替他抄写,满足他的性欲——我不相信他有另一种爱情,即使这种性爱也眼看快到终结了。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托尔斯泰究竟爱不爱索菲亚,应该是爱的。可是对于视写作为毕生使命,心怀世界追求成圣的作家,他不可能像张敞一样柔情缱绻,为妻子依依挽手,细细画眉;对于生活在俄罗斯大男子主义成风的国度,他更不可能如贾宝玉般地对爱人温言款语,呵护备至。他的高傲与执着是需要女人为之放低姿态,振作精神,无私舍己到生命里最后一刻的。可惜索菲亚并非充上电、按上开关便会一味顺服听话的机器人,她热情敏感,心灵坦诚。她需要和丈夫进行沟通,进行交流,产生共鸣。托尔斯泰却不曾和颜悦色地向她表达过自己的思想。以至于隔阂产生误解,误解导致冲突。尤其在金钱的问题上,两人发生过不止一次的争战。
托翁曾说:“财富会腐蚀人的灵魂。"
也许因为多年养尊处优滋生的罪恶感,也许因为功成名就造成的精神空虚,也许因为当时代的农奴制和贫富悬殊愈演愈烈的社会现象……托尔斯泰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危机。1880年,他开始创作《忏悔录》,通过不断的灵魂反省,他从小说家转型成了传道士。他放弃了贵族的优越生活,尝试起了平民式的生活方式。他为农民创办了近40所乡村学校,他致信沙皇劝其体恤百姓。他还想把家族世传的土地来个“裸捐”……1895年,托尔斯泰以非正式遗嘱的形式,宣布放弃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部分作品版权。这一决议引起了索菲亚的强烈反对。她承认没有托翁对整个俄罗斯民众的悲悯,也没有对人生、宇宙终极真理的叩问精神。她有的是长年精打细算,务实操劳的生活经验,她有的是对家人衣食无忧,风光无限的美好祈愿。在她的眼里,丈夫怎么言之凿凿去谴责政府,怎么蜻蜓撼柱去改革社会,怎么独善其身去随从真理都无所谓,若连累全家老少都由贵族阶层沦为无产阶级那是一万个不能。为了改变丈夫的主张,她像一只母鸡般张开了双翼,时不时歇斯底里的发作,寻死觅活地哭闹。再加上跟踪,监视,偷看并抄录他的日记……终令托尔斯泰与她将近半个世纪的婚恋土崩瓦解。
有一天晚上,索菲亚跪在丈夫面前,恳求他为她大声朗读他日记里那些记录了从前爱情的精彩段落。那是50年前他在日记中写下的关于她的片断。当托尔斯泰重读这些美好的时光记录时,两人都失声痛哭。那些日子彻底一去不复返了。托尔斯泰在离家出走与妻子的诀别信中,悲恸言:“你别以为我的出走是因为不爱你。我爱你,从心眼儿里疼你,但我别无选择,唯有这样去做……我为生活与信仰的不一致而痛苦……如一切信教的老人一般,我愿将残年奉献给上帝。”难得!这位从少年时代的花花公子到中年时代的文艺之神到耄耄之年的清教徒的托尔斯泰,他身体力行地追求着文学和道德的终极完善。奈何!他却得不到身边最亲密、最忠实的伴侣的真实理解,他也未曾真正理会过爱人的心灵世界。细究起来,又岂是区区一人的责任?
《圣经》有云:“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身为基督徒的托尔斯泰和索菲亚没有做到完全地接纳对方,以一种最为悲恸的方式宣告了此段尘缘的终结。余者唯有以前车为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与不幸依然值得我们珍惜。这,只是一念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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