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这篇小说可以模仿
读读这篇故事,再读读鲁迅、汪曾祺、赵树理、冯骥才、刘绍棠和孙犁——后三个读不读其实也无关紧要。
看看《茶馆》,看看《小井胡同》,甚至看看《戏说乾隆》。
看看徐克,也看看姜文。
怎么模仿:
一:句子
多用短句。
每个逗号之间的内容,要掷地有声——这句话如果读起来短促有力气,就成了大半儿了。怎么做到这一点?多用单个字的形容词和动词。
不要心理描写。最好一句也不要。
留白。只拣重要的说。能不说就不说。
少解释——不要用一句话解释另外一句。两句话之间,只能是你蹦过去的。
二:人物
得有反差:
王三胜高大威猛,可是没东西——照孙老者不行。
孙老者看起来病怏怏,可是功夫俊。
沙子龙功夫绝顶,可是性子滑。
这仨人,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有意思,都是活灵活现人物。
为啥活灵活现?
因为老舍只截取了他们性格的片段。
人是复杂的。
王三胜可能有思索人生意义的时候,可能有面临两难抉择的时候,可能有痴情的时候。
孙老者可能有健谈的时候,谄媚的时候,难过的时候。
沙子龙可能有愤怒的时候,卑鄙的时候。
特别地,沙子龙可能有妥协的时候。
如果他妥协了。如果他庸俗了,这反而更有力量。
可是老舍没说。
为啥?
因为写了就啰嗦,少了潇洒。
因为这篇小说的写作基调:
它是带韵味的故事,不是剖析人性。
它是浪漫的,不是拘泥现实的。
它是古典韵味的,不是现代派的。
这篇小说,可以当传奇来看。
而且从根上,这是一篇武侠小说。
沙子龙不传,沙子龙跟人不一样,沙子龙拒绝,沙子龙就有魅力。
三:意境
说到这里,就要讲意境。或者说,这篇小说最关键的东西。它的心。
两个字:
不传!
整篇都围着这两个字来。
铺垫王三胜练功夫,是为着孙老者。
铺垫孙老者的比武、演示,是为了沙子龙。
铺垫沙子龙的滑,是为了最后两个字:不传。
戛然而止。
意料之外:没出手教训孙老者。
一细品。情理之中:因为都热兵器了,老一套不行了。
顿生唏嘘。
如热天一场冷雨。让人畅快。让人回味。
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效果,就是因为老舍紧扣这个主题:
不传!
干净。利落。
四:尾声——论伟大的小说
发点私货。
这篇短篇小说可以称为伟大吗?或者说,什么作品才可以称为伟大?
我觉得不行。这篇的人物: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不能让人思考。只能会心一笑。
什么可以称为伟大?
我觉得,起码有一种,可以称为伟大:小说试图表现永恒的人性。
或者说,伟大的,是故事里的人性。
古希腊剧作《俄狄浦斯王》,讲了俄狄浦斯为了规避杀父娶母的命运,经过一系列抗争,还是杀父娶母了。这令人思索。这比“不传”更启迪人心。俄狄浦斯开始不知道自己杀父娶母,后来隐约猜到这一点,却仍让人查下去,直面自己的恐惧。这也比“不传”的隐忍打动人心。
莎翁剧作《哈姆雷特》,讲了哈姆雷特——不知道基于软弱还是善良——延迟自己的复仇,导致母亲死亡,爱人死亡,杀错人,自己疯狂。这令人玩味。
歌德诗剧《浮士德》,讲了浮士德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为了追求人生的意义,和魔鬼签订契约,一旦满足于某一刻,说出想停留那一刻的时候,魔鬼就可以收走他的灵魂。历经知识、肉欲、权力、爱情和事业的追寻和失败,最后好心办坏事,把海边老夫妇的房子都给毁了,;当魔鬼给他挖坟墓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在为人造福祉的防波堤正在兴建。他喊出“啊,时光,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时,魔鬼心满意足准备收走他的灵魂,但天使却过来接走了他的灵魂。这震撼人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大学生杀死可恶的、甚至是该死的高利贷者,只要自己不站出来主动承认就永远没有人知道真相,可是他还是在纠结过后,站了出来,哪怕流放西伯利亚也要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这也令人吃惊。
同样,鲁迅《阿Q正传》当中,阿Q作为底层人物,麻木不仁,得过且过,无法抽身。他向上也最多变成色厉内荏的假洋鬼子和赵太爷,往下就变成不如自己的王胡和小D。无论革命还是发财,都无法改变他。而他的得过且过,他的精神胜利法,也正是来自于这种绝望下的自我安慰。更甚者,他幻想自己“革命”了之后,第一个要杀的,竟然是小D,而不是欺负他的秀才,这笔力,多么精准。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如果去看看古希腊、罗马故事,看看圣经故事,看看十日谈,看看一千零一夜,看看堂吉诃德,看看卡夫卡,有很多有名的段落和故事,都闪烁着人性的永恒。这些,都是伟大的作品。
这些作品,纵使如《俄狄浦斯王》的戏剧一样,历经两千年,再也没人沉湎于它的韵律和词句中,但它的整个故事,还是被分析、阐释和延伸的对象。
更有甚者,一些动漫、电影和通俗作品,诸如《冰海战记》、《全职猎人》、《杀人回忆》、《教父》、《天龙八部》、《指环王》、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等等,都在作品中探讨了这些人性本身。
我们应该发力的,是这些地方。
老舍的《断魂枪》,它的写法、意趣是提升、淘选庸俗气味的好手段,正如佛典里说的,是用来过河的筏子。你的目标是过河,不可执着于筏子。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打破尾声
这篇文章不是要批评老舍。他的严肃性不如鲁迅,可能是他的兴趣和偏好所致。他更多是站在通俗性上,和人民在一起。《骆驼祥子》、《茶馆》都是如此,大部头的《四世同堂》,也精于世情而非深于思想。他对于现代语言特别是北京话甚至北方方言的贡献,无人出其右。
他不算(世界文学范围内)最重要的作家,也不是最深刻的作家。
但人要是始终追寻排名,追求top 5, top 10, 追求伟大、深刻,那么这个人,也挺无趣的。
所以
不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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