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玉堂中心的故事,长篇
·有关那些未被记载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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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元年,春,江南。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春光融融,柔缓的暖风熏人欲醉。不远处的学堂内,年幼的孩童们正齐声念诵着古老美丽的诗句。这阵稚嫩柔细的声音令蒋平自睡梦中悠悠转醒,他翻了个身,转为平躺在坚硬的船板上,张开眼呆望着清湛的天穹,一时间有些迷惘,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醒了啊,小子!”
黑脸膛的船夫娴熟地撑着船,向他敦厚地笑了笑。
“大叔,这是到哪了?”他吸了一口潮湿芬芳的空气,抬手揉了揉眼,困倦地问。
“想睡就接着睡吧,咱们距离婺州还远着呐。”
“不睡了。”
在他坠入梦境之前,天空还飘散着缠缠绵绵的细雨,此时雨已停了。蒋平坐起身,见夹道两岸青瓦白墙的房舍间点缀着不少桃花树,如浮在半空的冶艳轻云。他们的船穿过漫天飞飏的花瓣,沿曲折的河道不紧不慢地前行。
蒋平抬起手,一片花瓣飞旋着落在他的掌心,上面还沾着冰晶般剔透的雨珠。
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在这样一片宁静祥和、仿佛亘古未变的天地间,一切的界限似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无论是天与水,旧梦与今朝,抑或前世与今生。
在他看来,远方那一重重连绵的群山中,必然栖息着古老的神仙与精灵,而大人们近来最热衷于谈论的,那位刚刚亲政的年轻皇帝,则像是居住在遥远的琉璃玩具宫城里的一尊小小的陶瓷玩偶,脸蛋儿光洁端谨,穿戴着缀满黄金的衣冠,被粘在金灿灿的小龙椅上,动弹不得……
他所乘坐的是一艘商船,自杭州运送一批新茶至婺州金华县。蒋平在这艘船上的差使是保镖。虽说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进入镖行时日未久,但他的水性好得出奇,在镖界迅速出名,两浙路上常走水路的行商,多有希望雇他同行的。
虽说商船的目的地是婺州,但精明的商人绝不会只做一趟生意。一路上,他的雇主也会向沿途的一些主顾交货,还会不失时机地购置一些物品,听说回转杭州后,这些东西的价格就会成倍上涨。蒋平观察着这一切,感到很有趣。
时间已近午时,船泊在一处渡口稍作休整。船舱内的大人们张罗着生火做饭,一面喋喋地闲谈。蒋平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让我再瞧瞧你那把剑好么?”
岸边传来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蒋平扭脸望去,只见一名相貌端正的高大少年拉着同伴的衣袖,满眼热切。他的同伴看上去不过才十四五岁,生得很是俊秀,身材匀称,是个极漂亮的少年,闻言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从背后解下了一个用青布包着的长长的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高大的少年刚把那长家伙接在手里,就叫了声“哎呀好沉”,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响,那个长家伙落入了水中。年纪较小的少年一愣,忙跑上前,却也只是望着水面发呆,束手无策。
“好嘛,是两只旱鸭子哉!”蒋平不禁露出了笑容,自言自语。他水性好,遇上不会游泳的人,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他按一按船帮,轻轻跃起,如一支离弦的箭,迅捷地刺入了水面,入水时毫无水花溅出。
岸上惊呼声四起。蒋平心中暗暗好笑,他在深水中张开眼,只见那长家伙正急速下坠,从青布的缝隙间猝然晃过一道幽冷的青光。蒋平双手前伸,敏捷地抓住了那个东西,果然分量相当之沉。他咬咬牙,两腿向上一蹬,冲破水面,将那沉甸甸的玩意儿用力推到岸上。
四面顿时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喝彩声。蒋平跳上岸,看到包裹的青布破裂开来,从中竟露出一柄造型古朴端凝的青铜阔背剑来。
好东西啊!蒋平心头一震,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剑柄将其提起,光润的剑身微微一侧,便在阳光下闪现出七彩的星芒。
“多谢,多谢。”剑的主人忙上前道谢。蒋平望着那少年一对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眸子,有些不舍得放手,很想仔细瞧瞧这把奇怪的剑到底有什么名堂。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一旁人高马大的少年凑了过来,拍着他的肩爽朗地笑道,“朋友,你水性可真好,厉害!欸,我叫王朝,你呢?”
蒋平的心思并不在与人通名道姓上,他掂了掂那把剑:“我说,这东西不错啊,是古董?”
“当然,它可是——”王朝刚开口,那年纪较小的少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把后半截话憋了回去。小少年转向蒋平,温和地笑了笑:“这是家师用过的兵器,倒是有些年头了——”
“喂,小子,该走了!”
后边传来同行人的一声呼唤。蒋平只得把剑交还给它的主人,不情不愿地爬回船上,又煞有介事地向两名少年一抱拳,学着江湖上大人们惯常的口气扬声道:“二位,有机会再见啦!”
“咦,这小子今日倒是露了个大脸!”同为保镖的吴大叔大马金刀地坐在船舱里笑,又颇为感慨地叹道,“还是小孩子好呐,心思干干净净,不藏污纳垢,比咱们强得多啦。”
一旁的黑脸膛船夫摇摇头:“依我看,小孩儿不过是较大人无知罢了。无知不等同于纯洁,这是两码子事。”
“那依你看,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纯洁’?”
“在人世上摸爬滚打过,经历过种种磨难困苦,练就了一双洞察世事的冷眼,却仍是至性不移。”
吴大叔笑:“那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船夫没吭声,哼起了一支时下流行的航船歌来。
“南到杭州北楚州,三江八堰水通流……船头船尾唱歌声,苏锈湖杭总兄弟……”
蒋平是知道这首歌的,他走到船夫身边一屁股坐下,也跟着唱了下去。
婺州金华县。
船在渡口停泊,伙计上岸雇了车,众人来来回回地将系着标签、装满茶饼的竹箱向车里搬。雇主是个脾气很好的中年人,他一扭头,兴许是瞧见蒋平脸上闷闷的神气,便笑了:“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交货,看看当地的热闹?”
蒋平自然乐意,好奇地问:“这批货要交去哪儿?”
“金华白家啊。”
“啥?”
“你应当多了解各地有名的商人,孩子,”雇主笑道,“金华白家,是婺州出了名的大商户,经营的生意遍及南北……”
“那他们想必时常要向镖行雇保镖的人啦?”
“不,他们向来不雇。白家举家习武,听说他们的武艺自成一格,因此用不着找人保镖,他们自己就能保自己的镖。不过他们可能会愿意雇你,你水性那么好。”
“白家做什么生意?”
“很多,商人逐利,大商户不会局限于只做一两样生意。金华盛产上品丝绸,有衣被天下之称,白家也是靠贩售丝绸起家,他们的铺子在东京城都有分号呢。他们也经营盐茶生意,这两者来钱多。其他的买卖,我就不晓得了。白家经商向来以诚信为本,货真价实,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口碑,生意能做大是情理之中。”雇主流露出钦羡的神色,“我只羡慕已故的白老员外有个好儿子!”
“谁?”
“就是订这批货的白员外啊,自从白老员外离世,白家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办事却极老练,待人又大度谦和,真是难得。白老员外和夫人中年又得了一子,但两人都走得早,此后便一直是白员外照管着这个小兄弟,如今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做到白员外这样的?难得,难得……”
蒋平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的雇主也并不需要他回应,继续说:“说到那位白家的小官人,去年我还见过他一回呢,那孩子长得实在漂亮,粉妆玉琢的,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那么漂亮的孩子,像个玉做出来的玩偶娃娃似的。等到长大以后,不知道会让多少人伤心呐……”
“别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罢。”
蒋平轻蔑地一笑,耳语道,背过脸去望着沿途的风景。
过了两盏茶的光景,车停在了一间铺子的后门。雇主先进去了一趟,出来时笑得无比生动,忙忙地招呼众人卸货。蒋平跳下车,也帮着大人们把货物向内搬。雇主向他低声道:“咱们来得凑巧,白员外此时就在店里呢。”
蒋平快跑几步踏入店内,只见有个衣着考究的老人正带着几名伙计验货,雇主称他为“张主管”。蒋平四处看看,没见到有疑似白员外的物体,便又跑出门去了。当他再次抬着一箱子茶饼进来时,却见他的雇主正笑容满面地同一名相貌颇为端丽的男子说话。
蒋平一看到这个人,便知他必然就是那位金华白家的白员外。他年纪很轻,从外表判断不过三十上下,派头不凡,有一种稳重高贵而又平和温煦的气度,随随便便在店里一站就显得鹤立鸡群。
雇主正笑道:“没事也应当多四处走走,放松一下……”
“是啊,今日没什么事,便带着家弟出来逛逛,”白员外温和地笑了一笑,语声清朗,“天天在家读书,想必那孩子早憋得不耐烦了。”
“不是我多话,您管孩子管得可是够严的,”张主管从一堆货物后露出半张脸,老气横秋地说,“孩子管得越严,大了以后性子往往就越野。倒不如松一些为好。”
雇主忙道:“其实照管孩子本就是难事,无论是松是紧都未必——”
蒋平没等雇主把话说完便出了门。货都已搬妥,看样子雇主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他懒得听这帮大人探讨育儿经,决定自己在周边找点乐子。
忽听见一声清亮的喊声:“放下!”
蒋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纱衫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破碎的淡金色阳光从枝叶间倾落,在他身上摇摇晃晃,对面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打扮上看是书馆的学生,其中一人衣冠不整,头发上挂着树叶,正把什么东西向宽袖里塞,不屑地哼道:“有你什么事?一边玩去!”
那孩子又嚷了一句:“喂,给我拿出来!”
“这小孩真怪!干嘛,想打架啊?”
蒋平慢条斯理地走向那呈鼎足之势而立的三人,向那个小孩瞧了一眼,不由得愣了愣。
好漂亮的小家伙,白皙无暇的肌肤近乎半透明,小小的脸庞精致异常。此人正瞪着一对闪亮的眼睛,双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多半是被气的。
“干嘛,抢小孩东西啊?”
蒋平见小家伙身上穿的衣衫质料很好,两个光润的小发髻上各自缀着一串浑圆的小珠子,猜测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独自跑出来玩,让坏小子抢去了东西吧。他贼笑兮兮地凑到那个托着袖子的学生身边,却见他袖中笼着的并非什么值钱物件,而是一对羽毛未丰的雏鸟。
蒋平向树顶望去,隐约可见葳蕤的枝叶间有个鸟窝,顿时了然。原来是这两个小子掏了鸟窝,小家伙是来打抱不平的。他赞赏地打量身旁的小家伙,又见对方相貌实在可爱,配上那副愤愤不平的神气,看起来十分有趣。
两个少年并不搭理蒋平,空着手的那人拉起同伴就要走,见小家伙上前一步,挡在两人面前,便伸手向那细瘦的肩头推去,打算用力将小家伙推倒在一边。
“喂——”
蒋平正要上前干预,但小家伙动作极快,一扭身灵巧地躲过,顺势抓住少年的手腕向前拽,同时抬腿扫向少年的足踝,于是少年便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蒋平心中暗暗称赞,回身揪住另一人的领子,将他抵到后方的墙壁上:“乖乖把鸟交出来,免你一顿打,否则——”
他威胁地挥动拳头。少年吓得要哭,连忙抖抖索索地从袖中取出雏鸟,递到蒋平面前。
“你接着。”蒋平对旁边的小孩说道。小家伙上前来,接过一对小毛团,仍旧怒气不息。蒋平将手一松,笑道,“滚吧!”
少年撇下同伴撒腿就跑。趴在地上的另一名少年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骂骂咧咧地狼狈而去。
“你这小孩儿,倒挺有侠义之心的嘛。”蒋平低下头,摸了摸小家伙发髻上闪光的流苏。小家伙一言不发,双手轻轻捧住小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阵小鸟柔嫩红润的爪子,又仰头望着树顶的鸟窝,蒋平也同他一起向上看。
“挺高的啊……”他摩拳擦掌,“你是上不去的。交给我,我给你放上去——欸?”
小家伙把鸟揣进怀里,倒退两步,忽然一纵身向上窜去,双手稳稳地扒住了树干。这一窜便显出了武学的底子,蒋平愣住了,眼看小家伙灵巧地爬到树顶,用左臂挽住鸟窝旁一根较粗的树杈,右手探入怀内,小心地捧出一只雏鸟放进鸟窝,然后是第二只……
“啊!”蒋平惊叫。小家伙的手突然一松,身子便坠落而下。蒋平吓得向前跑去,却不料小家伙轻轻落了地,直起身来,迷惑地望着蒋平。
“你、你吓我一跳……”蒋平还保持着双手伸出,准备接人的架势,呆呆地道。
“胆子大一点啦。”
小家伙拍了拍手,那副若无其事,对别人的担忧浑然不觉的神气,令蒋平一时间有些牙痒痒。但好奇远胜于气愤,他连珠炮地问:“你功夫不错啊,谁教你的?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儿歪了歪头,片刻后轻声道:“我姓白,那个……”
蒋平动作僵硬地向位于不远处的白家绸缎铺望了一眼。
“我说……那个白员外是你什么人吗?”
“那是我哥哥。”
“所以……所以你是金华白家的小官人?”蒋平愣愣地问,“你是男的?”
小家伙仰起头,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了三个字:
“不然呢?”
蒋平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孩子。娘的,他刚才一直以为这小家伙是个女孩!为什么男孩子会生着这样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真是活见了鬼了!
“喂,你叫白什么?”
蒋平把自己的姓名与身份简单告知了小家伙,一屁股坐在墙根下,有气无力地问。
“玉堂, 白玉堂。”
小家伙在距离他不远处坐下,姿态规规矩矩,垂眼望着自己的鞋尖。
“不错,”蒋平仰起头笑了笑,“你这个名和姓搭在一起倒是够好听的。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的名字,而像是什么鬼神精怪的名字。”
“好吧,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白玉堂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该说你家大人不愧是经商的吗,取个名字都这么珠光宝气的……我说你也就八九岁吧——”
“快十岁了。”
“你哥到底比你大多少啊?”
“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一点。”白玉堂显得有些不耐烦。
蒋平呆望着蓝盈盈的天空,正考虑着接下来该开启怎样的话题,一名仆从绸缎铺的后门走出来,面带焦急之色四下看看,便走来拉住白玉堂的袖子:“小官人,不是说好了不要乱跑的吗?哎呀怎么这么脏——”仆从拍打了几下白玉堂衣袖上沾的树皮碎屑,牵着他离开了。
蒋平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白玉堂的背影。
“我的小老弟,你是只被关在金笼子里的小鸟儿呢。”他在日光中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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