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讲到祥林嫂第二次来小镇,人们对她的态度与先前大不同。
“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
因为四叔的权威,大家都把她当成了伤风败俗、不吉祥的人了。但他们对她的故事却是感兴趣的。听祥林嫂的故事,“他们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
“鄙薄”这个词,用得真好。把那些受封建毒害,毫无感情看热闹的人的嘴脸完全刻画了出来。他们一面看不起祥林嫂,一面又好奇祥林嫂的故事,听完人家的故事,满足了自己的好奇欲,却仍要表达对她的看不起,装也要装出一副“鄙薄”的神气来。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
鲁镇的生活太单调,太乏味了,所以大家一面对祥林嫂笑容冷冷的,一面却对她的故事感兴趣,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特意寻来,要听她讲这一段悲惨的故事。听了这段故事他们才满足,仿佛自己平淡的生活中也被增添了一些色彩。
如果这时候再回看前面,也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鲁镇的祝福那么盛大,为什么过新年是最热闹的。因为一年一年下来大家每天的日子都一样,每天从事的活动都一样,生活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新鲜,只有过年的那么几天,只有祝福的那么几天大家才感觉到生活的新鲜,所以祝福才那么热闹,所以才有那么多鞭炮,能买得起鞭炮的,都来买,都来放。
但是再新鲜的事讲多了也不新鲜了,后面祥林嫂再讲的时候,大家听得成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除非祥林嫂有新的内容讲给他们,有新的内容供他们留几滴泪,能让他们觉得生活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否则他们听到祥林嫂的话,就直接打断她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
终于祥林嫂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所以祥林嫂希图从别的事,比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这些人也希望能找一些新鲜事出来,所以看到有小孩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地先问一下祥林嫂,说:
“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吗?”
祥林嫂终于知道大家其实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其实对她也并没有多少同情,他们只是生活太无聊了。他们需要新鲜事情来给他们带来一丝不无聊,他们才不关心这样问是不是会伤害祥林嫂,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获得乐子。所以当他们再这样问的时候,祥林嫂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终于知道,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于是“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然而这个新鲜终于还是被善女人——柳妈给挖出来了。
“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
可是就是这个善女人,她又给鲁镇的人挖出了新鲜事儿。她把注意力放在祥林嫂额头的疤上,告诉祥林嫂说祥林嫂死后,两任丈夫要争抢她,她要被阎王锯开来分给他们。然后又建议祥林嫂去土地庙捐一条门槛,当做自己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死了就可以免去受苦。
柳妈还真是“善”女人。善女人不该是好好安抚祥林嫂,劝祥林嫂好好生活下去吗?她不是,她居然给祥林嫂安了一个罪名,她说祥林嫂两任丈夫死掉了,是祥林嫂的罪。还让她去捐门槛,给千人踏,万人跨,说是赎罪。
祥林嫂哪来的罪?她是一个死了两任丈夫,死了两岁的孩子,一个苦命的女人。可是柳妈这个“善女人”,她说这都是祥林嫂的罪。如果不去捐门槛,死了要受苦的,要被阎王锯开来,分给两任丈夫。
可见,这个“善女人”受封建的毒害有多么的深。
她还教给祥林嫂,祥林嫂居然还真信了这样的话!此后的一年,她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去捐门槛上。她“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12元鹰洋。”到镇西头去捐了门槛。
可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以为四婶之前不让她碰那些祭祀的物品,是因为柳妈说的这些罪名。她以为她捐了门槛,这些就过去了。所以她捐了门槛之后。
“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回来高兴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很奇怪,这里,明明是柳妈告诉她去捐门槛的,那按理说她捐了门槛,应该是告诉柳妈自己捐了门槛了,但不是,她回来不是对柳妈说的,而是对四婶说自己捐了门槛了。她为什么急着告诉四婶呢?
因为——她以为四婶先前那样对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现在捐了门槛,才急着告诉四婶,希望四婶以后不再对她区别对待,希望四婶让她跟别的下人一样祭祀。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捐了门槛,四婶对她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当她去“坦然”地拿酒杯和筷子的时候,四婶还是慌忙说“你放着吧,祥林嫂。”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倒了。她原以为自己捐了门槛,一切就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四婶对她还是这个态度。所以她失神了。脸色一下子就变作了灰黑。
“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
“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捐了门槛也没用。她完全相信了柳妈的话,她就是一个罪人。捐了门槛也赎不了她的罪。是罪人就怕任何人来问她的罪。所以她怕黑暗,怕黑影,怕所有的人。有如在白天出去游行的小鼠。或者呆坐着,就是一个木偶人。
“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
“他们”当然是指四叔四婶。当祥林嫂很勤快,手脚利索的时候,很有用的时候,他们就用她。甚至祥林嫂被抓回去之后,四婶还常常念叨她。然而当她没有用的时候,他们就想着打发她走了。
可是他们全然没有想过是谁造成的现在这样没有用的祥林嫂。甚至,当祥林嫂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开始讨厌她,祥林嫂死了之后,四叔还觉得祥林嫂破坏了新年的气氛,选在那样一个时间去死。
就好像一个人,他杀了人,却不知道是自己杀了人。中国有一句话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个人是知道说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的人,但是那个人是因为自己死的。四叔和四婶他们是杀了人,却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自己杀的。
这才是封建最无知,最可怕的。
读到这里,再回来看前面。祥林嫂在被赶出去以后就变成了一个纯纯粹粹的乞丐。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她不去死呢?为什么是等到她碰到了“我”,“我”告诉她,可能有魂灵或者可能没有魂灵,实际上也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为什么在听到了这样的答案之后才去死,而不是在之前呢?
因为她害怕。她不知道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魂灵,她不知道她死了之后到底能不能见到她的阿毛。
其实这个时候,她对于死后会不会被阎王锯成两半,会不会分给她的两任丈夫,并不那么在乎了,她在乎的只是人死后到底有没有魂灵,到底她能不能见到她的阿毛——她害怕死后见不到阿毛。
她知道鲁镇的人不愿意搭理他,其实这时候她也不愿意搭理鲁镇的人,她知道镇上没有人能给她答案。直到她遇到了“我”。她相信“我”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所以她迫切地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想她其实是希望有的,她希望死后能够见到她的阿毛,所以她的眼睛才像钉子一样“钉”着“我”。她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或者说她迫切地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能够证实她心中的希望的答案。
其实不管“我”回答什么,有还是没有,祥林嫂应该那天晚上都会去死。只是死的心情不一样。如果是她得到确切的答案是有魂灵,那就是心情愉悦、带着期待见到阿毛的心情去死;如果她得到的答案是没有魂灵,那她可能就是带着对世界了无期待的心情去死。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刚开始“我”因为回答了祥林嫂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不知道祥林嫂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回答而做出傻事,心里有不安。但当他看到祥林嫂死后短工漠不关心,四叔生气祥林嫂在过年的节气死,再回忆祥林嫂整个在鲁镇不受待见的过程,他好像渐渐地被鲁镇的人同化了。他也觉得祥林嫂无关紧要,与他无关了。心情一下就放松了。所以: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虽然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来写的这篇文章,但处处透露出作者其实很矛盾,他看不上“我”的做法,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很懦弱,虽然受了一定的教育,有一定的知识,在外面也有了一定的见识。但“我”却没有勇气改变鲁镇,碰到鲁镇这些封建的,他看不下去的东西,他没有想过去改变,没有想过去帮助他们,只想着赶快逃离,甚至到最后,他被鲁镇的人同化了,他对祥林嫂也没有了同情。好吧,如果没有改变,那鲁镇永远是这样的鲁镇,祝福永远是这样的祝福。无限的幸福也就这样无限下去。
最后一段的讽刺意味极浓。
同时也体现了鲁迅的彷徨。为什么叫“彷徨”,为什么这篇文章收录在《彷徨》里?因为写这些文章的时候,鲁迅正处在彷徨里:五四运动后期,很多原先积极的人分散了,不再集中一心去搞新文化运动,鲁迅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所以,“我”一面看不惯鲁镇的这些,一面又不知道该不该去帮助他们改变。
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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