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5 个侬(2)
虞绍珩没工夫陪叶喆恶补威尔第歌剧,从家里取了两张唱片给他,自己却换衣裳去了云浦。许兰荪的事,他没有对蔡廷初和盘托出,而蔡廷初也并未追问,但却让他见识到了这个隐秘机构的另一重面目。
一栋十年前的石质建筑,规矩方正的四层楼被出租给十多家做小生意的外贸商行做办公室,二楼尽头的茂和洋行就是其中之一。铜铭牌边的玻璃门没有上锁,虞绍珩推门而入,前台那个妆容入时,相貌却着实平平的女秘书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低头打字——他只是来过一次而已,她就记住了吗?里头的办公室和上次一样,坐着五个忙忙碌碌被文件埋住面孔的职员,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到他。洗手间对面的杂物房上了锁,他摸出钥匙旋开,门内空无一物,只有一道下行的楼梯,壁灯晦暗,寂然无声。
然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下过三层,拐角处赫然立着一个戎装卫士,面无表情地验看了虞绍珩的证件,在身旁一扇铸铁门上用同样的节奏敲了两遍,那门才缓缓打开。虞绍珩一走进去,门便立刻关了。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眼前的骤然开阔仍然有出人意料之感。十数排长桌搭配着中间厚重的档案柜将楼下的大厅分割开来,如果不是每个人的座位间距太过一致,这景象倒有些像大学的图书馆。周围的房间大多门窗紧闭,不知内里乾坤几何。在国防部的预算列表里不会出现这个地方,甚至在军情部的内部咨文里也不会有人提起,他甚至怀疑每天在军情部大楼里上班的同僚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只有编号没有名称的部门——而这样隐秘的存在,似乎还远不止一个。这是一个运行于人们日常认知之外的庞大系统,他一直隐约知道,然而直到此刻才终于亲见。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身份能给予他怎样的便利。
当他说他需要一个暂不存档的监听计划时,蔡廷初打了个电话,便有一个身上带着烟味的便装秘书带他来了这里,编号D21,大厅左侧第四个办公室里有一个电讯小组,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临时召集起来的,还是长年就在这里接受各种“订单”式的任务。没有人跟他寒暄客套,也没有人询问他要监听的是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目的,只要他在许宅的平面图上标注出重要的家具陈设,比如电话和收音机的位置,电灯开关和电线插座的位置……带他来的秘书姓潘,蔡廷初称呼他“小潘”,他没有自我介绍,虞绍珩也就不问。除了负责安保的卫兵,其他所有人都是便衣,他也就无从分辨其他人的职级。似乎这里所有人都只专注于手边的事,而没有人关心彼此——
直到有人问他:“你准备在哪儿听?你要是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去要个安全房。”
他当然不打算在六局做这件事,也不愿意再给其他人额外添麻烦,“我家里有一间冲照片的暗房,只有我自己用。” 接着,便说了地址。
一个埋头绘图的中年人突然抬起头:“是栖霞官邸。”
虽然这不是个问句,但绍珩还是点了点头:“是。”
那人这才借着灯光打量了他一眼,干巴巴地问:“你姓虞?”
他微一犹豫,点头道:“是。”
那人又低下头勾图,对这个答案全然没有表示。
三年前的拍下的那张照片仍然孤零零地夹在暗房的工作台上,虞绍珩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几次都想把这张照片和后来洗晾的片子一起收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动手。暗房的红灯为照片铺上了一层虚幻的暗红光影,像是被水冲开的陈旧血色。负责电讯监听的人告诉他到许家布线安装设备至少需要两个半钟头,那么,一餐晚饭加上一场歌剧,绰绰有余。
这件事他虽然不准备告诉父亲,但也不打算刻意隐瞒——反正他是瞒不住的。他如今见识了情报部冰面之下静水深流,忽然觉得,也许他这些天做的事蔡廷初都知道,比如他和栗山凛子的交往,比如他在查的人是许兰荪……既然蔡廷初知道,那只要他觉得需要,大概就会告诉父亲吧!可他们谁也没有过问。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做出什么让他们觉得有必要“斧正”的事?或者,鉴于他们都不大希望自己待在这儿,所以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会犯错,并且乐见其成?
一想到这种你在雾霾中行走,头顶却总有人审视的感觉,他就觉得很不舒服。但现在,也只能这么不舒服了。
他枕着双手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飘移的视线终于触到了苏眉的照片。他仍然不太理解这样一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对一个年纪大过她两倍的男人,迸发出如此的热情。他留意过她注视许兰荪的目光,仰望的姿态近乎虔诚,宛如信徒崇拜神祇。那目光叫他觉得诧异,即便是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大概也不曾从他母亲那里获得过如此深切的仰慕。
若偶像崩塌,对一个小女孩而言,会是场灾难吧?
虞绍珩轻轻叹了口气,禁不住替她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冲动,而是像唐恬那样规规矩矩地在学校里念书,现在会怎么样呢?兴许也会碰到叶喆这样死缠烂打的无赖……嗯,看唐恬的反应,似乎也不怎么愉快,他微微一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常,这个时候作这种臆想实在是太无聊了。
事情比虞绍珩预计得还要顺利。母亲出人意料地对这场占据了报刊杂志大幅文化版面的著名歌剧毫无兴趣,父亲乐得不必枯坐三个钟头陪夫人听男女高音唱意大利语。而叶喆的“小油菜”唐恬听说可以看首演,却是喜出望外,连带着对叶喆的白眼也少了两成。虽然还是不肯同他“约会”,但至少不会一看见他就黑着脸掉头跑掉,而是改为温柔有礼地循循善诱:
“我现在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我觉得我和你完全不适合。”
“你该上班了吧……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叶喆则是耐心受教,坚决不改。两个人扯皮了一个礼拜,唐恬总算允肯叶喆去学校接她,一来她为了看演出特意买了新裙子,在路边叫“差头”太过招摇;二来就算她不肯,反正叶喆也是一定要去的。
“她买了条蓝裙子,我这条领带怎么样?配吗?” 叶喆一边对着镜子琢磨,一边征求虞绍珩的意见。
绍珩没有答话,拎起他丢在沙发上的军装外套抛了过去,叶喆慌忙转身接住,嬉笑道:
“不好看你也不用砸我啊。”
虞绍珩用手指虚点了点他怀里的衣裳:“你要真想追她,穿这个。”
叶喆掂了掂手里的外套,皱眉道:“好看吗?”
“现在的重点不是要让她觉得你好看,是要让她觉得你像好人。”
“什么叫‘像’啊?” 叶喆白了他一眼,随即嗤笑道:
“穿制服的就是好人啊?”
虞绍珩笑道:“国之干城,保家卫民。你说呢?”
叶喆仍旧有些不情愿:
“天天穿,都穿烦了……我们毕业合影,不仔细看我妈都找不着哪个是我。”
“你觉得烦,是因为你天天看,可她就不一样了,穿西服打领带的教授满校园都是,这个——”
虞绍珩说着,走过来拍了拍他手上的外套:
“她就比较少见了。你慢慢打扮,我先去接许先生,你们要是先到,就去二楼的西餐厅,我订了位子。”
歌剧院的西餐厅为了配合演出,除了常备的法餐之外,还贴着《阿依达》的埃及背景,准备了几道中东特色的餐点——虽然谁都知道当年的埃及和现在的埃及完全是两码事。其实不管是对演出有莫大兴趣的唐恬,还是偶尔听过《阿依达》唱片的虞绍珩,都对威尔第的歌剧所知寥寥,连此前恶补了两天威尔第的叶喆都觉得音乐风格这种事,谈起来太过缥缈。这个时候,许兰荪的博闻强识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于是餐桌上的话题几乎变成了许兰荪对唐恬和叶喆的答问。
苏眉不大开口,只是含笑注视着丈夫和身边的朋友,虞绍珩也很少说话,偶尔撞到苏眉的视线,便见她轻浅一笑。
一时饭毕,虞绍珩把众人送到包厢,自己却少不得要去同熟识的亲眷打招呼。西式的歌剧院金碧辉煌,包厢也不例外。流苏状的水晶灯光芒璀璨,深红的天鹅绒座椅和壁板上古典风格的巨幅油画融为一体,暗金色的镂雕扶手深沉奢华。唐恬第一次在包厢里看剧,探着身子居高临下望出去很是新鲜;然而不多时,她便发觉周围包厢里频频有人望这边张望,对面还有人拿着望远镜装模作样地扫过来。这个发现让唐恬有些不自在,缩回身子坐在苏眉身边,低声道:
“他家里人每次来看演出,都给人这样看,也不怎么舒服吧?”
苏眉笑道:“大概早就习惯了。你看杂志上登出来那些他母亲的照片,不都是在这种地方抢拍的吗?”
唐恬想了想,扁着嘴道:“那些记者也是无聊,放着许多正经事不闻不问,偏要去追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的新闻。”
苏眉点点头:“是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指望着你唐大小姐有朝一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把风气洗刷一新呢!”
唐恬笑道:“你这么笑我,分明就是不相信我做得成名记者,我偏要做给你看。”
她二人说话间,遥遥看见虞绍珩在斜对面的一个包厢里同两个女子说话,唐恬拿起望远镜瞧了一瞧,道:“咦?那位小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叶喆闻言,望了一眼,道:“哦,是周沅贞。这是正经来看歌剧的,她父亲是中央乐团的指挥。这位周小姐家学渊源,是个才女,唱女中音的,上过好几回杂志封面。”
唐恬听着,忍不住赞道:“怪不得,气质真好。”
叶喆声音低了低,意味深长地笑道:“她跟绍珩相过亲,两个人约会了一阵子呢。”
唐恬听了,又赞:“看起来蛮登对的。”
她刚才夸赞周沅贞还没什么,可这话就是连虞绍珩一起赞了,叶喆回味了片刻,觑着她同苏眉说笑的侧影,心里忽地有点空落落的。正在思绪芜杂的时候,虞绍珩推门而入,在他身旁坐下,叶喆看着他,回想起这些日子他们如何同唐恬相识,又如何在许家偶遇,及至今日像朋友一般一同看剧……在唐恬面前,他确实没有什么光彩之处,有绍珩作比,就更显不出他的长处了。
虞绍珩发觉叶喆一径默不作声地审度自己,奇道:“怎么了?”
叶喆被他问得醒过神来,慌忙转过脸去看舞台:“没事。” 恰在此时,钟声想起,剧院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只余了舞台上一片辉煌。
舞台上,男声高亢激越,女声优美缠绵,合唱团亦是雄浑壮阔;虽然不懂歌词,唐恬和苏眉亦听得颇为投入。大概女孩子总是对爱情故事格外着迷,虞绍珩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忽然觉得有趣。唐恬和苏眉在一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旁人第一眼看过去,一定是先看到唐恬。这女孩子叫人一看就觉得清亮亮的,眉目分明,唇色明艳,连鼻梁都格外端正。而且,她的表情总是很生动,因为眉毛和小嘴配合得好,连翻起白眼来都有种鲜活的亮丽。
苏眉和她在一起,仿佛周身的光线都被她吸走了一层。
于是,苏眉就成了罩在雨丝风片里的春柳,清新,温柔,不夺人眼目,却沁人心脾,柔润的眼眸有一点琥珀色的光彩,唇色是淡柔的粉,连她的眉也比唐恬淡了一色,轻盈盈的温柔。可是就在你觉得她像花在雾中一般的时候,她额前的刘海蓦地被风吹起,那眉间一点嫣红,却这样剔透清晰。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词,才恍然自己的思绪似乎已偏离得太远。
其实,他只是在想,唐恬和苏眉在一起,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偏偏相处得很舒服。就像他和叶喆,说起来似乎每一点都不一样,可是碰在一起,却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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