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惯例,带篮球队训练。
藤真健司,十七岁,全日本高校篮球界唯一的学生教练。
抬头看见我的默不作声给她造成的不安,只好微笑着说:“没事的,让我想想看吧!”
随手翻了一下那个名单,看见翔阳男子高校,忽然心念一动。
“就翔阳吧!麻烦您了!”我把名单还给她,指着翔阳说。
“翔阳吗?真是太好了!虽然不是历史很长的古老学校,但升学表现很好,而且校方也非常开明呢!”她如释重负,但又犹豫了一下:“但翔阳是男校啊,没有女生呢,会不会很无聊呢?”
“这个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学习吧?女孩子什么的也不重要。”我安慰她。
男校,这不是很好吗?终于可以避开那些愚蠢无聊的女人了——国中毕业时,按传统,女生可以向倾慕的男生索要上衣的第二颗钮扣,我还来不及答应任何人,最后从外套到衬衣上所有的钮扣都消失了。若不时当时动作敏捷,恐怕上衣都保不住。
罕见地狼狈坐在车上,桥本默不作声,临到家时说了一声:“不愧是少爷,这么多女孩喜欢您。”
喜欢我吗?标准秀丽的面孔?富甲一方的家世?权倾朝野的父亲?球场上的活跃光芒?成绩单上的全部甲等?
谁喜欢我呢?如果没有那一切的我?
进了翔阳后同时进了篮球部。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可是,我也没什么喜欢的运动,虽然自己擅长不少项目。
事实上,我在篮球与棒球间衡量了一阵。决定去篮球部时,让巴巴盼望了很久的棒球教练伤心了一下——在国中棒球界,我是最好的曲球投球手。
觉得棒球太有游戏的味道,没有身体对抗;剑道与拳击,还有柔道,缺少团体对抗的庞大感;足球却太庞大了,个人主宰不来。
那就篮球吧,五个人对五个人,既有团体色彩,同时彰显个体——有时候想,乔丹应该感谢这个项目,只有这种项目造神——个人项目只有强者没有神明,足球有英雄,却没有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我是想成为那个神吗?
或者,只是想恰到好处地沉没到人海中去。
“请让我上场吧,教练!”我恭谨地站在吉本面前请战。
他当然不同意,这并不出乎意料。
“请上我上场吧,教练!”我的语气渐变得硬冷。
我把同样的话一字不变地重复到第三遍时,吉本作出了换人的手势。
我上场时,翔阳的替补席一阵欢呼。
“下面,请照着我刚才说过的再来一遍吧!”我高声说。眼角看见的吉本,颓然地跌坐。
我们拿下对手,史上首次闯入四强。
次日,吉本称病,没来带球队训练。再次日,依然如此。
数日后,球队在四强赛中拿到第二,仅输一场给海南。
最后一战时,我的名字前面标注:代理监督兼选手。
循环战完结,翔阳出线。
吉本病好了,辞呈也交到了校方。
我的名字前面的“代理”二字去掉了。
路上我问:“李小姐今天不用上课吗?”
她摇头:“不想上。”
“为什么?”
“因为是历史课。”
“对日本历史没有兴趣吗?”
“对谎言没有兴趣。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中日战争的事。文部省最近的暧昧表现让亚洲的几个邻国都很不满。
有时候会想日本在亚洲的处境。更多时候以为是利益与威胁的关系,教科书什么的也许不过是别人的说辞。
“那种事有必要那么在意吗?反正我们都没有看到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模仿她的口气,半开玩笑。
她顿时站住了。
脸上的笑容如同凝结了。罩上淡淡的冷肃的霜。
“谢谢你,藤真先生。您不必送了,这就请回吧!”
我愣在当地,作声不得。
她推着车加快步伐走过去。
忽然转过身来问:“藤真先生见过您的曾祖父吗?”
“没有。”
“如果没见过,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哼!
她最后留给我这句冷哼。
其实关于历史我很少有什么疑惑,因为就没怎么相信。
二年级的时候遇见了新人仙道。明亮眼神,象海风一样飘忽的少年。
不禁有几分喜欢他,他那种显得有些潇洒安详的从容不迫下面藏着单纯任性的孩子气,好象可以拍着他的头笑一笑,表示赞赏,心底却识破他高深莫测下的纯真,却不着痕迹——不过,也许是潜意识里拒绝这样的赞扬,他那个硬邦邦的刺猬头可不是随便可以拍拍的。
但,他不是我的对手。孩子,再强的孩子也有个透明易察的心。即使,洇染些微蓝。
而且,仙道并非最好的领袖。他还需要时间与空间甚至际遇来成长,或者,也许因为散漫天性,他也可能永不成长。
谁知道呢。
别人的成长我又如何去猜测。再或者,可能自己才是那个永不成长的人。
那定然是因为:没有什么余地了。
击败仙道是有趣的经验:看那强打笑容的天才满心困惑,心里忍不住有些恶作剧似的开心,象和一个聪明自负的孩子玩猜测谜游戏,给他一个烫手的谜面,幸灾乐祸地看他努力思索,又偏不说谜底,再看他努力不在乎。
单纯地美丽着。骄傲地躲闪着。
默默地想:那样的岁月啊!
好不容易才哄走那些闹腾的孩子,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分了精光。
陪着秀介坐在场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对不起,秀介,这样突然跑来,影响了你踢球了吧?”
“不!”他的回答简洁却让人头疼。
“不高兴我来看你吗?”
“不,……高兴。”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完,思考得很严肃的样子。
我无话可说了。伸出手捏捏他脸颊,心里有点别扭——不太习惯和人太亲密。
站起身来。
秀介有些慌了,竟一下子拽住我的衣襟。他以为我要走了。
啊,当然,我是想走了。
“哥哥,嗯,健司哥哥,你,你,你还来看我吗?”他开始有些结巴。
“你希望我来吗?”我重又蹲下,端详着他的眼睛。很漂亮的眸。他们说这是我们兄弟二人最相似的地方。
“嗯,嗯,嗯……”他拼命点头,好象点头少了我就不来了一样。
“那么,做个约定吧——不管秀介多忙,这个周末陪哥哥去游乐场玩?”我算许了一诺。
他的眼睛亮了,继续拼命点头。
店里只有一个少年坐在柜台边一面玩掌机一面吃饭。偶尔与老板说两句话。看样子颇熟。
老板的女儿进来,与少年亲密地打招呼,少年懒洋洋地回答着。
门推开,进来一对漂亮兄妹,女孩一头耀眼红发。一进来便快乐地喊那少年,然后勉勉强强地称呼老板的女儿“学姐”。
四个人很熟识,在柜台前大声地谈论棒球队的事情。
但又各自语带机锋。
那样的小小心机。
果然是少年况味。
“以后你会来中国吗?”她突然问。
“会啊!中国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回答完这句话,心里竟有些忐忑。
果然。
“我下周就要回国了。以后可能都不会见到你,还有秀介了。”
我的心乍然跌坠下去。
“中国很大呢,许多地方我都没去过,你来中国,也许没办法见到呢。”她默默感叹。
“最想去哪里呢?”我的问话是纯机械式的。
“不太清楚,只是喜欢冬天会下很多雪的地方。”
“北海道冬天也下很大雪。”
“不太可能再来日本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千城说,健司你有一些暮气呢。却象夕阳一样,戴着和旭日一样的面具。
千城说,秀介很可爱,又崇拜你,不要欺负他 。
千城说,健司以后来中国,可以去看看南京。
千城说,健司以后恐怕会是很厉害的人。
千城说,健司应该象个真正的少年。
千城说,也许会想念健司的——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聪明的男生。
回家路上,我靠着车窗,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秀介累得睡着了,斜倚着我。千城坐在对面,我没有扭头看她多一眼。
不知道她的表情。
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境吧:与陪我喝酒的女孩坐在草坪上,看似疏远又亲近的弟弟在一旁踢球,笑声明亮,表情鲜明。
短得只有两幕。
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颇多。象一对真正的好朋友。我也努力表现得象一个称职的朋友:比如常聚聚,一起喝喝茶,节日时记得准备送给他的礼物。
我以为已经天衣无缝。
直到无意中听见他与伊藤的对话。
伊藤:“花形学长和藤真教练的关系真好呢!”
花形:“是挺好的。”
伊藤:“花形学长恐怕是教练最好的朋友了吧!”
花形沉默了一下。
他的沉默让伊藤吃了一惊。
花形扶扶眼镜,大笑起来:“不对啊!我不知道谁是藤真最好的朋友。但,应该不是我吧——严格说起来,我也许连他的朋友也不是,更象是他的支持者或追随者吧?因为,我对他真的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我怔然,悄悄松开握着休息室门把的手。
是自己笨呢,原来花形这么敏感。
匆匆穿好外套下楼去。
发现秀介在客厅里静静坐着。
看见我下楼来,他猛然跃起,搂住了我。
我有些措手不及。
昨天的事,象一套极拙劣的垃圾剧集,而现在抱住我的孩子,与我并无瓜葛,唯一的血的联系也根本不存在。
但他身体温暖,呼吸在耳,笑容喜悦。
与往日并没有不同。
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他,然后收紧。
“妈妈说哥哥你拼命救了我!健司哥哥最棒了!”他开心得象看了部怪兽电影,而不是刚从生死劫数边归来。
摸摸他的头,小小的。
这小小的头颅昨天在我的枪口下。
是这个小小的孩子让他的生父自决。
“那是当然的,秀介是健司的弟弟嘛!”我笑起来。
“秀介,别累着哥哥!我要你说的话说了吗?”继母出现。她眼眶红肿乍消,容色颇为憔悴。
看见我,她满眼感激,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健司!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秀介这孩子,以后,以后还请多多照顾……”
我躬身答礼。
秀介看见母亲出来,连忙松开手,恭恭敬敬地跪下一拜:“谢谢哥哥!”
这么严重的礼节。
我看了继母一眼。拍拍秀介的头,让他站起来。
站在球场中央,聚光灯打下来。和以往没有不同。
牧和海南站在场边,远远地看见牧,只是觉得对不起他,本来,打算最后一战尽全力拼一拼牧,算是为自己的高中篮球生涯作个漂亮的结,也算送牧一份礼物。
抬头看见花形正转脸擦去眼泪,这一场,竟是花形以首发中锋正式出战的第一场,我竟然让他输掉了,——自己欠这个人的友情,曾经想过要让翔阳的完美秀帮着花形在篮球之路上走远一些。
右手是长谷川,他垂着头掉泪,我想,一志这下可能会更糊涂了,不是天才与凡人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支撑他到何种程度的问题,更难了一些呢——这一次,偏偏还是当年给他伤痛记忆的那个人。
“别哭了,该列队了。——海南的人看着,怎么可以这么没形象地输不起?”我声音平静地吩咐大家。
他们习惯性地服从。擦去眼泪,走到我身旁列队。
湘北的少年们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
耐心地等他们过来。
在与某个曾经的小店里默默坐了许久。
忽然想起千城来。
中国真的是很远,虽然只隔着小小的日本海。
那个锐利的女孩,不知道会和什么人对饮。她曾经象一支锋利的箭,划破自己封存的情绪。
一直也不愿去想她。讨厌没有结果的未来和没有对象的悲伤。
竟然在自己最薄弱的时候想起来。她带着刺的笑容与奇怪的看穿力。
想告诉她自己才发现的事。
才听见的寂静的声音。
才掉下的眼泪。
才累积起来的点滴。
我还是一个少年呢,千城。
我还不能象父亲那样面对生命的变迁与异数无动于衷。
生活变得真实起来。
好象,自己无所谓的时间也少了些。
“藤真,有你的信。”花形进球馆时扬了扬手中的信封,“中国寄来的。”
霎时脑中变得空白。
接过来,封面上是我不熟悉的笔迹——没办法呢,我认识的那个中国女孩,从来没见过她的字。
里面是一张明信片。
“快新年了,祝好!”——这女孩,还真是惜墨如金呢。
下面一排小字——“看到这卡片就买下来了,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帕米尔的天空与湖泊。——健司如果来中国,不用去南京了,欢迎光临帕米尔。”
翻过卡片,忽然满手都是蓝色——深蓝天空,深蓝湖泊,深蓝冰川。
纯净的,没有任何躲闪的,温暖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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