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了这个生命中间点,死亡慢慢地为它在一个人的身上一点一滴地获得了自身具体的意义。
哈文一句“永失我爱”让我看到了痛失挚爱的心痛。让我也看到了,死亡的概念,不再是来自电影、新闻、别人不幸结束的人生,它从一个寻常听闻的名词(动词),从那些又近又远的电影、文学的虚构情节,倏忽地变成了你个人每天24小时贴身携带,用以判断一切事物的认知参照坐标。
因此,有些矛盾且令人尴尬的是,事实上,一个人的生活在这个阶段反而最有可能是再“上轨道”地正常也不过了。你此生应该拥有的或绝对无法拥有的都几乎摊开了,摆在自己的眼前,世界中一样一样东西似乎变得透明、了然于心,对人间太多的诡计和谎言也具有了抵抗力,除了牵连深远重大的意外发生,一个人的一生大概就是按照此时的轨道和模式继续运转下去了。
人在旅途人生是一个学习老化的过程?
身体比心灵更早一步,更诚实地、顺服地体现着某种自然的规律,循循善诱一般地指引着人去了解、接受(当然,也有是以晴天霹雳的方式),给予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和意识一份可感可信、而且无可否认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体确实不是你的,它真正的所有权是归属于其它的力量,而后才是接着而来的你的认知、你的意志、你的灵魂,在最终也都要承认自己是附属于那个权力来源,那是一种我们不太明白的东西,而且还似乎是永远无法能够真正认识清楚的东西,令人类真正恐惧的源头。
之前参加了一位已入中年多年的成功人士的企业内部会议,她说:“人生就是一个学习老化的过程。”这个见解应该可以引起不少人的共鸣,这是一个十分「务实」的关于生命的诠释,它容易理解也容易接受,而这就意谓这种关于生命的观看视角容易被许许多多的人所相信,进而传播、感染、暗示更多人如此想。我在听到的当下有点讶异,一个身为行业大咖,竟然是为生命归结了一个仅仅如此消极的人生结论,以尼采的话来说是「人样的,太人样的了」,老化侵蚀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肉体而已,也削弱了意志和对生命的信任。
学习老化,这四个字乍似是充满过来人的老者智慧,其实透露出来的确是一种无奈的知足,就如夫妻双方学习磨合的相处之道一样,人在从拒绝到和谐共存的过程中,人学习如何迫使自己接受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并在意向上赋予它从被动转化为主动的正向力量,这类似于广泛被立志成功的人所引用、信奉的那句格言「如果你不能改变环境,就改变你自己」的思维方式。
适应环境的能力从各方面而言都是人类最优秀的能力,除了从美的角度或英雄的超越性之外,无能的、不愿意适应环境的人终将都会被客观现实所遗弃,因为唯有能够从现实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是胜利者,也更是幸存者。
慢慢说服自己其实可以舍弃曾经拥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其实可以继续心平气和地继续这个想一想其实还很长的下半辈子,这是人不得不学会的必要的修养,然而,人应该还有着与此同时才产生出来的、更重要的下一步的事情要做,学习如何把它做好。很多物种的寿命与其繁衍生殖能力差不多一样长,当身体机能丧失了繁衍的功能之后,生命剩下的就是等待死亡自然到来,对以这种型态存在的物种而言,死亡单纯地就是对生命的否定,会死这件事称不上有什么所谓的意义。
人类的一生却截然并非完全如此,其原因就在于我们除了活在这个现实世界,同时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这是一个「应然」的世界,它由困惑和不确定的希望所组成,回答诸如「到底我们是谁、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将往何处,或者我们并非什么,还有我们不要什么?」
上面的引述来自安伯托‧艾可,谈论文学的象征功能对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在这里不妨简单、粗略、为快速结束文学这部分的话题而这样说:一本书就像是一个应然世界的具体呈现,即便作者的努力无法被证实是对的,结论通常也不一定很容易就带来「正能量」,更多时候倒是令人感到不愉快的。
我们一定都曾经身陷过一种在道德上不知该如何选择的两难处境。人类很奇特,不一定会完全愿意按照现实的法则来行事。
《李尔王》中的寇蒂莉亚不愿意为了全国的三分之一的土地、财富,勉强说出阿谀奉承的话,取悦老迈的父亲。虽然在寇蒂莉亚之前,两个姊姊已经立下两个可靠的范例:财产基本上就摆在眼前了,只需以一时的言语赞美、夸示自己对父亲的亲爱之情,令这个即将失去权力的国王感到开心和安全感(第二个女儿最差,连说谄媚的话也不费工夫去想,只是模仿、重复上一个姐姐的话),但是眼前的经验法则并没有束缚寇蒂莉亚,即使父亲再三给予机会,确认、威胁她是否真的一句好听的话也不肯说,而且实际上,李尔已经先预告了,等待着寇蒂莉亚的是其中最丰厚的一份大礼,寇蒂莉亚仍旧不改其志、不用言语表达「多一分或少一分」于自己的诚恳,只表达自己不愿意出嫁,要待在父亲身边照顾他,行动即是最可靠的爱。
事实上,我们也不会事先知道,善于花言巧语的大女儿与二女儿将会背叛李尔,这一幕冲突是《李尔王》的第一场戏,一开始就出现了,就如李尔无法预知,最后仍留在一无所有的自己身边的是寇蒂莉亚,是将死去的、动也不动的寇蒂莉亚,而最终觉悟过来的李尔希望一切能够重来的可能性却轻微地如同羽毛──「这一根羽毛在动,她没有死!」
这并不表示,我们据此能够做出一种结论,百分之百肯定所有善于言辞的人都会害人,现实中的我们永远无法事先知道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判断将带来什么结果,而这正是一部悲剧。如果不是因为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我们不会懂得去警惕花言巧语所隐藏的可能的危险,文学的功能之一,便是警惕着、教诲着人,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仍不会放弃试图要去弄明白这个不确定其结果和意义的存在。
现实中的希望总是轻如一根羽毛,以巴斯卡的话来说则是:「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柔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人拥有思想的力量,这使得我们拥有某种与现实抗衡的希望,然而人在面对现实的同时又是十分脆弱的,希望本身就像是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吊桥,连接起我们与应然世界。
在中年之后该做的重要之事
人在步入中年以后,你的人生、性格,或说是命运的轮廓大致上就已经清楚地呈现于自己和他人的眼前,而这还不是叫人最沮丧的一件事,最沮丧的是,与其他人同年的相较起来,似乎大家都是过着差不多一样的人生,也跟我们的父母辈的人生轨迹类似。
这个普遍可见的事实对年轻的人而言,其实是十分恐怖的一个预言,他们明白这一天将无可避免地总会来临,而且这其中还没有一个缓冲期,人并不需要真的等到那一天才得要去面对、接受人生的限制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大家都一样,人在他尚仍年轻之时就已经完完全全知道自己「必须」要接受它:青春会消逝,生命最终只能实现一种可能性,而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会先派它的仆人──衰老来找你,吓一吓你。
当我们正年轻时,却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苍老了。
人是活在历史中的,前人所累积出的现实法则经验历历在目,我们生来就带着这个沉重的认识开始我们的存在,这种认识虽然还只是处于未来式的想象,但已然足够真实。这类似于我们对科技现阶段发展的依赖,除非所有的文明、书籍、语言文字被毁坏,使前人的人生经验无法及于后人,一个人才有可能懵懵懂懂地、可以稍加不瞻前顾后地尽情挥霍生命,直到一件一件的事情实际发生。
年轻的子女总是不满于父母的经验之谈,因为父母的经验所诉说的总是人生充满了必然的限制。父母以过来人的身分,虽然确实是有资格且是有凭有据地如此教导子女认识生命的现实基本处境为何,但是这种限制性的经验传承只传达了实然世界的真相,一个有可能更美好的应然世界的生命图像却从中消失了,仿佛人生所有值得追求的价值似乎都只是为了获得好的工作、家庭、健康而服务,当遇到道德两难冲突的问题,许多父母通常是提供这样劝告: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或损失最少的那一个,因为这是父母们最有把握的、他们所知的人生里最可以确定的东西。
我认为这是很可惜的。人其实天生就是现实主义者,生来就擅长于为了维持生存和幸福而学会观察、适应环境、衡量利弊得失,真正比较困难的、比较需要耐心建立起来的是对生命和死亡的信任感,明白我们应该选择努力不懈地过一个你已经知道它就是充满限制的人生究竟意味了什么,亦即探求生命、死亡,以及希望的意义为何,这些问题是无可取代的,无法用快乐或财富、健康等等来进行交换。
人的生命确实伴随着限制,但是只要有人不停止去寻找它的意义,探求以某种形式突破这种限制的可能性,研究它,进而延迟它保持在一种尚是模糊的状态下,尽力以各种方式(如文学、哲学、宗教、神话)把它放进那一个属于应然的世界里,所谓的希望就会是存在的。
而维系这个应然世界和现实世界保持紧密的关联,不致让应然世界变成人类纯粹的幻想,可以随时代变动和当下现实处境来增添、调校其内容的,我认为在人数比例上最多可以做出如此贡献的,正是这些处于人生中间阶段的人,其理由便是中年的人或多或少都已经了解生命的诸多限制是位在何处,人的欲望、希望又是什么,更拥有耐心和智慧找出如何在限制内让不确定的可能性最大化。
人在中年之后,需要学习的除了如何与老化和平共处以外
事实上,大部分人之所以会如此想是由于已经有了把握才这么选择,不忧烦克服不了),更重要的是将自己的生命视为某种人生的案例,是人类历史累积中,实然世界和应然世界的一次真实、具体的碰撞结果,这种结果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是人不断地对生命的意义提出疑问并试图解答疑问的真实过程。
我单纯地相信,人需要一个地方去摆放许多现实人生中未能实现的一些美好的信念、梦想、故事、技艺等等。
我们也通常不是思考得很完整之后才开始进行书写,而是相反地,书写正是为了让自己可以选定一个题目之后,运用书写的特性,促使思维能更深入、更完整且持续地运作起来的一种方式。
将自己视为一个真实的人生案例,将自己追寻意义的过程和勇气传递给下一个人,这不必然需要具备书写的或哲学思考的技巧,它可以是一种身体力行的信念,也可以体现在亲友之间的闲聊交谈,或是一次道德上的抉择、一次真诚的善意的表达等等,你在你周而复始的轨道上,尽力去维系一个更好的可能性的世界是存在的,而你是真心相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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