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责自负。)
梦里和一个小时候熟悉的人谈做工的工资,离开此地,去远方。那人端坐在门前,低着头,看着池塘,池塘旁有一排杨柳,一棵残柳在阳光下晃啊晃,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他若有所思,笑而不答。
我看了一眼弧形的池塘,柳树,石埠,村庄。梦境如此真实,我突然惊醒。
村庄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城镇化脚步夷为平地。池塘啊,柳树啊,人家,小桥早被建筑丛林取代,商铺林立,人群熙攘。村里因为地基征用,政府分房发钱,家家户户不是开宾馆,就是开餐馆,日子过得风声水起。早已找不到当年村落的痕迹,谁还曾记得二十年前的模样。
但是,它竟然在我的梦里出现。
少年时,我上学每天必经那个村庄,所有的有关村子的记忆格外清晰。村庄全村姓戚,名叫戚庄。十几户人家,沿池塘一字排开。从东往西,有两座四合院。一座完整,一座残缺。另外都是独门独户,应该从四合院分立出来的儿孙辈。房屋坐北朝南,依山傍水。
屋后那座高山是戚庄的见证者。它看见了一户戚姓夫妻,离开同宗故居,来此地开疆辟土,掘地挖塘,耕种纺织,繁衍子孙,娶妻生子,另立门户,渐渐形成一座戚姓村庄的历史。村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兴衰更替没有一件不在高山的俯视之下。
那座完整的四合院,位于池塘东边。四方围了四门同宗的屋宅。天井中间是公用部分,雨季来的时候,依山而建的老屋,北高南低,檐水汇成溪流穿井而过,依次通过伯仲叔季的房门,缓缓下流,最后汇集在门前池塘里。池塘旁种了枇杷树,香元树,槐树。还有一座花园,花开的时候,全院的孩子摘花赏乐,追逐嬉戏,笑声响彻整个方塘。
此时,西边那个残破的四合院走出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站在门前的柳树下,远远地看着,不说话,若有所思。她的父亲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叫:美娥,美娥。
美娥从小丧母,跟着父亲长大。同龄的孩子上学,她却没上学。平日里见她不是在门前的池塘石埠上洗衣服,就是在洗菜。或者站在门前柳树下,呆呆地看着远方。四合院住着三户人家,本是四厢房,其中一厢宗亲分出,一厢住着一个老鳏夫,还有一厢住着一个儿女成群的堂兄。美娥和父亲挤在前后两间房里,房间昏暗,只有在晴天,屋里才能透些光亮。和他们房子并排的是本家堂兄。堂兄家儿女诸多,大多在外劳作。只有一个和美娥年龄相仿的女儿美兰娇生惯养,在家上学。
美兰的父亲的弓腰驼背,走起路来,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他每天扛着农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上总挂着一幅无奈的神色。她的母亲是江南山里人,皮肤白晰,面容姣好,又爱干净,每天除了做饭,就是在河边洗点抹布,洗衣服。一旦和人吵几句,就会拿着麻绳去寻死觅活。路过的人,每每经过,都听到她的大嗓门叫:“我的娘耶,我不想活了……”她的小女儿却不害怕,一任她的母亲在那里叫,脸上时时露出微笑,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 少年的我,常听到她的喊叫声,不明白那个残破的四合院有什么冤屈,那个妇人隔三差五便高声叫喊,整个戚庄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之中。那个老鳏夫住在后屋,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常日里除了在屋后晒晒太阳,几乎没什么活动。对于前屋的喊叫,早已麻木。
但美娥是胆怯的。每逢隔壁婶娘喊叫,便赶紧从门外缩回屋里,好象是个罪人。她的老父亲在熬一锅黄豆,瓦钵上冒出热腾腾的雾气,自言自语:“吃不动,吃不动……”美娥从后屋拿起木桶,拴上绳子,拿起葫芦瓢,去东头水井背水。等她背水回来,隔壁婶婶器哭声渐弱,她的父亲喝了几杯酒的脸上,渐渐红了起来。他絮絮叨叨“唉,唉,美娥啊,我死了你怎么办哪”?
美娥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有人给她提亲,男人是江心洲的,结实粗壮,黝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一条皮带扎在腰间,穿一件白衬衫,见人脸上堆满了笑容。凭着媒人,买了几斤肉,两包糖,两斤面来到美娥家,算是订了亲。订亲当天,那个男人带着美娥去了一次影院。
尽管女儿婆家定了,但美娥父亲从来没停止絮叨,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盐没有,火柴用完了,米也快吃完了……唉,嗯……
两个月后,美娥脱了裤子蹲在一堆柴灰上,下身的血象小雨似地滴下来,落在草灰上,把草灰和成一堆紫色的泥。老头慌了,逢人就问:去看看,我家女儿,我家女儿……“邻家婶娘知道了,高叫”哎哟,怎么得了哦,坏门风了,把戚家风水搞坏了哦,哪里的杂种怀上了都不知道哦……“老头嗫嚅着问女儿:”怎么了呀?呜呜……“
女孩子的脸痛苦地扭成一团,说:看电影的那天,那个男人他……”老头的头垂了下来。这个事件轰动整个戚庄,甚至十里八乡。人人都知道老头女儿未婚先孕,却在娘家流产。却没有娘,一个老头儿带一个女孩儿,出了这个事,似乎是个笑话。整个村庄都在传颂这个新闻,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津津乐道,隔壁的婶娘更是隔三差五的指桑骂槐。
戚庄从此便失了原先的安静,本族同宗开始集体商量老头女儿的婚事,老头的归宿。邻家婶婶却安静了下来。这个残破的四合院,老鳏夫已去,老头女儿已出嫁,老态龙钟的他很少出门了。
偶尔老头儿在门前的塘前晃悠,逢人便说:我盼美娥死在我的前头呀,我不放心哪……原本劳作的戚庄男人,似乎有了侧隐之心,但很快集体陷入沉默。而妇女们骂老头老糊涂了,她死在你前头,不是咒她吗?
可怜的女孩被男人带到江心洲上一个月后的夜晚,天黑如麻,她在哀嚎中痛苦地死于盆腔感染引起的子宫大出血。当消息传到老头这里时,老头儿长叹一声,倒在那个黑木椅上。桌上有个小火炉,正突突地冒着热气,一锅老豆在锅出不停地翻腾、咆哮……
隔壁婶娘闻讯,嚎啕大哭:“兄弟,就这么走了么,苦命的人……”
那个残破的四合院最终倒塌。几年后,村庄解散,戚姓人家住进高楼大厦。门前那一排柳树,在机器轰隆声中倒下,填进门前的池塘。
池塘填上后山的石土碾平,变成一条宽阔明亮的道路,车水马龙,车轮滚滚,好象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戚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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