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0 竹枝(2)
青灰色的云片渐渐压到树梢,池塘的水面起了风,卷着岸边的柳条越荡越高,湿凉的风穿堂过室,蓦地吹开了摊在地上的书册,一连翻起数页,哗啦作响。
苏眉有些匆忙地将绊住的书页展平铺好,抬眼间,望见虞绍珩倚门而立,一抹居高临下的玩味笑容,随着她视线的移动,瞬间变得温雅谦逊——叫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毕竟此时天色暗昧,他的人又站在逆光里。
“还有很多吗?看样子要下雨,或者我们改天再来。”虞绍珩征询道。
苏眉越过他去看门外的天色,犹豫着建议:“最多半个钟头就可以了……”他们今日过来,路上就走了一个多钟头,为了省下的半箱书再来一趟,未免不太划算。
“好,不急。”虞绍珩点头。他只是尽责地提醒一句,至于她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完全不介意,即便她今天不回去,他也能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她,只是她一定不肯跟着他夜不归宿罢了。
对此,他倒也不觉得遗憾。
他想“要”她,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不过,他良心太好。或者说,他想从她身上榨取的最大趣味并不在此。就像那如花瓣般层层剥落的华美和服,不过是派对里给宾客解闷儿的余兴游戏,而那宛如绢偶的美人,只能算是游园会的纪念品。
他可不想为了甜品,错过主菜,虽然这会儿他只有桌上的点心可以吃。
有虞绍珩在边上“监工”,苏眉越发全神贯注,竭尽所能地提高效率,唯恐自己再多耽误他一分钟的时间。
把最后一匣书码放整齐,苏眉揉着腕子吁了口气,交功课似的跟虞绍珩“汇报”:“好了,就这些。”一边说,一边扶着近旁的椅子缓缓起身,她一放下纸笔,就察觉了膝盖以下的僵硬。虽然有了准备,站直双腿的时候,难耐的痛麻还是让她忍不住倒抽冷气,双脚交替着支撑身体,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书目抄得有点乱,我回去再誊一遍。”
虞绍珩垂眸一笑,权作没有看见,俯身过去把她分拣出来的书一摞摞搬到桌案上,写了字条用文镇压好。苏眉正好借此机会在他身后呲了会儿牙,不待他转身,便忍住余意犹在的刺痒,恢复了比平日更庄静的淑女仪容。
二人从宅院里告辞出来,苏眉思量着问道:“这些书,大概要多少钱?”
“不用钱,我请人吃顿饭就是了。”虞绍珩笑道:“书这种东西,有人觉得是无价之宝,有人放在家里还嫌占地方。”言罢,只觉挟着雨意的风迎面掠过,他微一低头,恰见她的裙角翻卷着从他腿上荡过。
他刚想问她“是不是有点凉”,便见苏眉从随身的手袋里抽出条薄棉围巾,展开披在肩上,雾灰的底子上印着大朵大朵点缀着藤黄花蕊的百合花。
倒是很会照顾自己,虞绍珩默赞了一句,想起她家中依时而换的插花,她煮给自己的汤面,还有那本“锱铢必较”的账册……依她的年纪,她似乎有点把自己照顾得太好了,他忽然觉得,她这样擅长调弄自己的日子,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潮凉的风里终于飘出了轻细如芒的雨丝,按时间算,至少还应该有两班回城的巴士,可是目之所急,望到公路尽头,也没有车子的踪迹。边缘已有锈迹的站牌下,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远处,荷锄而归的弄人在田垄上急急行走,路边顺着风向腰肢轻伏的节节草发出私语般的声响,应和着高处叶片簌簌的绿杨。
苏眉听着,惊觉四周的安静。
虞绍珩不声不响地站在离她两不远的上风处,从他身畔划过的风,便只能吹动她的裙角。她望了一眼他斜侧的背影,发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言辞得体,敲打唐恬的时候尤为一剑封喉,但若没有必要的应酬,他就不会刻意找话同人聊天。
这样安静如斯的天地,只她和他两个人,他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同她聊天有什么尴尬。或许,她是一个他没有必要费心去应酬的人。他这样也好,其实她顶怕那种必须要不断想办法找话来说的交流。
青灰的天色下,满目夏树青碧,挟着雨芒的风驱净了暑气,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如果不是雨点越来越密的话。
虞绍珩回过头,恰有一颗雨滴落在了苏眉的面颊上,轻盈盈一的痕,像是泪水,初初滑落。
“幸好你带了伞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遮在苏眉身上。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接婢女递来的雨伞。
这样的天气,摆明了要下雨,他猜她一定会带,他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而且,她这把伞比他的好多了——好就好在,足够小。
他才一撑开,两个人便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苏眉抱着臂微微退了退,肩臂上立时就被雨点洇出了两圈水渍。虞绍珩连忙让到伞外,苏眉见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掩饰道:“车还不到。”
虞绍珩就事论事地答道:“远郊的巴士线就是这样,不知道在哪儿绊住了。”
苏眉见他半边肩膀并衣领上都渐渐浸染出了连片的水迹,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建议他靠近一点,正尴尬间,忽然省起方才他们经过的地方,大约百米开外有一处凉亭,掩在路边的一丛凤尾竹里依稀有些破旧,但避雨该足够了,便对虞绍珩道:“这雨怕是要下一阵,我们去前面那个凉亭避一避。”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点头道:“好。”
他落后半步替她撑着伞,走了一段,苏眉终于低声道:“你给你自己打一点吧。”
虞绍珩却更往外让了一让,“没关系的。是我今天出来想得不周到,连累你这么狼狈。”
苏眉声音更低,“你太客气了。”
虞绍珩俯视着她,轻轻一笑,没有作声。她想叫他不客气吗?他也想,就怕她消受不起。
这凉亭果然很旧,四坡攒尖的亭顶已经看不出颜色,乌棕色立柱也斑驳不堪,檐柱间的扇面大的蛛网上蹲着一只肥蜘蛛,亭子后身藏着一脉溪水,走到近旁,方闻水声涓涓。溪边的凤尾竹太过茂盛,青绿的枝叶探进亭来,平添了一面幽翠的篱帐。
亭中立着一张四方的石桌,却无处可坐,不过外头雨势渐大,躲雨的人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了。
虞绍珩身上的外套已然湿了大半,面上也沾了水,他收伞进来,正撞上苏眉的放松下来的目光,两人不期然皆是一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他也从未在人前这样狼狈过。
虞绍珩摸出手帕擦了擦脸,对苏眉道:“你怕不怕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
苏眉惑然:“怎么了?”
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要是过一阵子雨还不停,我就回园子那边叫人找辆车来。”
“好,我没关系的。”苏眉嘴上如此说,但心中暗忖,若是现在他回去找车倒还好,再等上一阵子天色更暗,外头雨急风紧,这里水幽树深,她一个人待在这里,说一点也不怕绝对是逞强;可是他这样回去,就算撑着伞,也要淋个透湿,她怎么也不能说“不如你现在就过去吧”,待要说“我同你一起去”,却又是明白告诉他,她心虚胆怯,无奈之下,惟有盼着雨立刻就停,或者巴士能早一点来。
虞绍珩见她面露忧色,亦有几分后悔。
就算她真的不怕,他也不绝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外,可是叫她淋雨也是大大的不妥,她纤纤秀秀的一个女孩子,万一生了病,他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待想一个妥当的法子,忽见苏眉折了一截竹枝,将那石桌上落着的枯叶一一拨开。
虞绍珩走近来看,只见那灰白的桌面上,浅刻着一方棋盘。苏眉本以为那棋盘像公园里常有的装饰一样,会刻了残局供游人参详,不料却是空的,便搁下了手里的竹枝,“可惜是空的,要不然,倒能解解闷儿。”
虞绍珩看着那棋盘,忽然心中一动,捡起苏眉丢下的那截竹枝在桌上来回划着,低低道:“没有子,便下不成棋吗?”
说罢,轻轻阖了双眸,对苏眉笑道:“我下得不好,师母让我执黑吧。”
苏眉讶然:“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闭目笑道:“我听许先生说的。”他这句也算不得谎话,苏眉会下盲棋确是他从许兰荪口里“听”来的,只不过并非许兰荪对他“说”的而已。
苏眉听他如此说,便猜度许是他和许兰荪聊到棋艺时说起的闲话。
只是她会走盲棋这件事纯是儿时随父亲学棋的意外所得,其实就算是大国手,不经训练,也未必有这个心力。然而看虞绍珩神态悠然,倒是把这件事看得极寻常,不像父亲第一次见她一看踢毽子一边陪姐姐下棋,把她拎到书房一番痛斥,“一点奇技淫巧,也拿出来炫耀,浅薄至此……”她怎么辩解是她先在踢毽子,姐姐非要拉她下棋的云云也没有用。
她欣然一笑,也阖了眼。
虞绍珩执黑先行,小目下子,苏眉听着,不由皱了皱眉,这样的起手式变数太多,两人下的是盲棋,原本就耗心力,他倒不嫌麻烦。
两人头一次弈棋,彼此相知甚少,皆是一面布局,一面试探对方的棋力心意,思量自己该是怎样一个走法。
交替了二十多手的夹挂间拆之后,苏眉发觉虞绍珩的棋比她想的要好上许多,便放下心来,专心布子,亭外的雨声仿佛也淡了许多。
虞绍珩亦“看”出苏眉的棋势虽然走得谦逊,极有耐心地同自己纠缠,实则绵里藏针,只是不知道她的人,骨子里是不是像她的棋呢?
二人不过是消磨时间,皆无争胜之心,落子亦显随意,不多时就到了中盘。苏眉暗忖要是这样下到收官未免太辛苦,便认真“审视”起脑海中的棋局来。
她“动作”一慢,虞绍珩立时会意,待听她隔了约莫两分钟的光景才落下一子,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克制的欢悦,便知道她是自觉走了一着好棋。
然而,她语气中透出的欢悦,却分了他的心。
他没有马上去“看”棋局变化,连她提了哪两颗子也无暇顾及,他豁然睁开眼,她嫣然含笑的面容,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她翘起的唇角顶开两点梨涡,微微颤动的睫毛装点着温柔优美的眼部弧线,沾了雨水的刘海抿开了,浓淡有致的一双黛眉平缓匀长如连绵远山,她柔润清新的容颜像白瓷碟子里盛着新剥的春笋。唯有眉心的一点娇红,在暗淡天光里,散发着似说还休的朦胧诱惑。
她从来没有这样全无防备地任他打量,恍如旧时光里那个紫薇花下的稚龄少女。
苏眉久久听不到虞绍珩落子,又不敢贸然打断他的思路,又等了五分钟的光景,终是忍不住了,试探着悄声问道:“你还没想好吗?”却全然不知,她蹙眉咬唇,小心翼翼的困惑之态尽数落在了他眼里。
虞绍很看着她娇惑的神情,几乎想要伸手去揉揉她的头发,抚抚她的脸,却终究是忍住了,微笑着柔声说道:“我输了。”
只见苏眉先是一怔,既而掩唇一笑,睁开了眼,“你不是输了,是忘了,你……”她满眼活泼泼的笑意和未说完的话,同时定格在了虞绍珩的目光里。
他凝眸看着她,温柔而专注的笑意,让那英挺俊美的轮廓也柔和起来,她竟忘了要躲开他的目光。
苏眉心神一震,脑海里的黑白密布的棋盘轰然碎裂,幻化出无数只蝴蝶,翩然而起,“你……”
理智唤回意识的那一刻,她不能自控地转过身去。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回光返照的夕阳尽职地送出最后一片余晖,平静下来的清溪映着雨水洗过的竹枝,也映着她慌乱的影。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竹叶上的残雨,擦着她的眉睫掉在溪水里。
苏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那样看着她,她就乱了。她直觉那样的目光不该出现在他和她之间,可她没有任何证据去为自己分辩。
她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她多久。
他说,我输了。
她笑,你不是输了,是忘了。
那他为什么会忘呢?是因为忘了,他才会睁开眼睛看她,又不好意思同她直言?抑或是,他先睁开眼睛看她,才忘的……
苏眉不敢再想下去,告诫自己一定是前面那个缘由,她正搜肠刮肚地想为自己恶失态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听虞绍珩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车来了。”
接着,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虞绍珩也意外于自己的失态。
她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其实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女人看见男人这样的注视,都会有所领悟吧?这同他的计划有所不同,他要将错就错吗?
她慌乱的反应放大了他们之间的异样,他若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必然会求之不得的配合他一起做戏。
不要,他偏不帮她找台阶下。
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是她莫名其妙地冷了脸色给他看。
她给他脸色看,他才不赔着小心迁就她。
他要她知道,他们之间,再也不一样了。
以往,虞绍珩总是十足十的绅士风度,和她一起走在路上,从来都是放慢步子,走在她左手边落后一肩的距离。但现在,他一个人走在前头,虽然没有故意甩开她的样子,但几步走开来,便和她拉开了距离。苏眉低着头跟在他的背影里,就像一个在学校里犯了错,即将被拎回家教训的孩子。
越来越近的巴士想是在途中亦被雨水洗过,蓝白相间的车体在西天的霞影里焕发出一身崭新的灿然。司机看见虞绍珩招手,没到站牌便减速停车——反正目之所及,等车的也只有他们俩。
上车时,司机目光暧昧的打量让苏眉愈发心虚,虞绍珩不开口,她也只好佯装窗外风景绝好。
雨后的霁蓝天色和绮丽流霞将车窗填成不断变化的风景写生,而苏眉真正在看的,却是在天光云影之间,虞绍珩时隐时现的侧影。
他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冷肃,连带着,那精致俊朗的轮廓也隐隐犀利起来,很显然,她方才的举动让他很不愉快。苏眉惶惶然回想,似乎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个人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冷待她?
她正看得入神,不防车窗上的影子竟突然朝她转过脸来!
苏眉一惊,条件反射般地回头躲避,却正撞上虞绍珩无比清晰的面孔,她暗悔自己进退失据,却听他例行公事似的问道:“你渴不渴?”
苏眉只是摇头,虞绍珩也不再问,只是车子不多时开到一处大站,他招呼也不就下了车,再回来的时候,手里赫然多了两支不同包装的雪糕,一并递到了苏眉面前。
苏眉根本无心去分辨那两支雪糕的口味,随手拿过一支,道了声谢,机械地剥开包装纸,把雪糕放进嘴里,是酸甜清爽的橘子口味,吮了一下,她偷眼去看虞绍珩,见他不紧不慢地拆了包装纸,仿佛是觉察了她窥视的目光,蓦地转过脸来,将她“抓”了个正着,“你想吃这个?”
苏眉含着雪糕一径摇头,觉得自己活脱脱是个被巡警拍了肩膀的新手窃贼,心惊胆战之际,却发现人家原来只是问路。
好容易回到城里,两人在霁虹桥下了车,苏眉逼着把一路上积攒的勇气都拿了出来,带着和蔼的微笑对虞绍珩道:“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吧。”
虞绍珩又是一句“那怎么行?”,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路边拦车。
苏眉很想反问一句“那怎么不行?”但她看得出来,这位虞少爷情绪不大正常,与其同他争论,不如快点回家。
虞绍珩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示意苏眉上车,她满腹心事地坐进去,却不想裙一角不小心勾在了座垫边缘,不等她回身来解,虞绍珩拎起了她的裙子往前一送,顺势坐到了她身边。
苏眉心头一颤,也说不出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却讶然听见虞绍珩吩咐司机:
“去穆南道。”
像是预料到苏眉会问,虞绍珩对司机说罢,便提前解惑:“这个时候了,先吃饭吧。”
苏眉忙道:“不了,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了。”
“那也总要吃饭的。”
“我自己回去弄一点就好了。”苏眉语气委婉,态度却十分坚决。
虞绍珩看了看她,转而对司机道:“去竹云路。”
苏眉暗暗舒了口气,身体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正襟危坐地垂着眼,目不斜视。
虞绍珩却颇为悠闲,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比苏眉更像是累了需要休息。苏眉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的衣角也不要蹭到他,但挨着他的那一侧肩臂,总觉得隐隐发热。好容易熬到了家,苏眉下车站定,连家门都不敢开,就站在路边打点出十二分的客气同虞绍珩道别,但半句留他喝茶吃饭的话也不敢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