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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离||民国Paro】岸

【约离||民国Paro】岸

作者: 远道客 | 来源:发表于2018-07-15 14:44 被阅读0次

清凉的幽蓝光束无声掠过指尖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乔安。

穿着抹胸的缎子礼服的女孩站在舞台中央,歌声做作而拙劣,一如她戴在头上的时兴黑色蕾丝发网,别在发髻上的红色玫瑰像一具干枯的木乃伊。

乔安就不会这样。

乔安只穿款式简单自然的旗袍,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唱歌的时候会展开一把粉色绢纱的小折扇遮住半边如蔷薇姣好的脸,歌声清甜而懒倦,把人心中柔情的锦缎不紧不慢地撕裂,像是摧毁又像是疗愈,只是痛彻心扉。

她想念乔安。

想念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孩。虽然乔安已经消失不在。她独自舞蹈在没有了乔安的舞台。

她仰起头,手臂优美舒展犹如花瓣绽放,脚步轻盈似穿行暗夜的月光与风。她是在用她出色的舞蹈来衬托一个满脸堆笑的矫情歌唱者。

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是真的不在乎了。

深夜聚集在大上海的人们像一群盲目的昆虫,沉溺声色,这一刻花好月圆。

但他是这群昆虫中强悍而冷锐的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也许只不过像是在看一只流连在花丛中的翩翩蝴蝶。

他是手握着枪杆子和权柄子的军官,是大家公子,见过的女人实在太多,能获得他惊艳一瞥的除了把自己活得犹如谜团的乔安,也许就只剩下了此时此刻的她自己。

她可以肯定她一定能吸引住他的视线,甚至不用刻意地拿眼在人群中寻找他,羞涩地送去盈盈秋波。

因为此时曼妙风情的自己,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

她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乔安时的情形。一直记得,从未淡忘。

是在四月的初夏,老板要她给一个初次登台的新人歌女伴舞,没有说名姓,只是轻描淡写地称其为白蔷薇。

她是这里的台柱之一,凭着精湛的舞技与牡丹般雍容的出众容貌在舞女中混得风生水起,但是个性偏执,从不答应陪客与应酬。

没有人会苛责她,但凡有些才华的姑娘大都自恃,在她们尚可带来丰厚利润的时候,需退让尽要退让。

然而她仅仅是想专注于舞台而已。

从容起舞的时候,她好像掌控了整个世界。

按理说这种时候她是该拒绝的,她是有着相当地位的舞者,连和其他舞女同台表演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大部分时间是自己一人主宰,现在却要她给一个尚不知其歌喉优劣的新人伴舞,实在难为她来放低身段。

可是她却爽快地答应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

也许是因为眼下正是蔷薇打苞的时节,觉得白蔷薇这个艺名倒很应景,也许是因为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这只雏鸟是否会因自己向其施加的压力而惊慌失措,也许是潜意识里预感到了运命的安排,她们注定要在一起深刻纠缠。

她们的表演被安排在中场,是一首慢歌,前奏的音乐沁凉如水。

她手执枫叶纸伞优雅转身的那一刻,她看到女孩单薄纤小的身影。

女孩穿着雪白的旗袍,长发倾泻在肩上,裙上绣着灰色的缠枝蔷薇,盘扣无袖的款式,黑色滚边。展开一把粉色的绢纱小折扇半遮着脸,睫毛很长,在侧脸上也能看到投下的浅淡阴影。温情甜美中掩盖着沉定冷锐的锋芒,似与人群对立,灵魂已在极为遥远的地方。

她踩着极为传统的绣花缎子舞鞋翩跹。女孩一拢挽在臂间的绛紫色披纱开始歌唱。

她们之间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女孩用歌声引领她的舞步踏往的方向,她将橙红的舞衣旋转出围绕着女孩游弋的晚霞。

这是对她而言前所未有的歌声。

在此之间她听过许多女孩的歌,其中不乏以唱功见长者,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这样直指人心,缓慢撕裂脉脉温情,震痛灵魂。

她在不知不觉间双眼含满泪水,却并非凄凉,而是孤立中固执的悲怆。

这是一个内心拥有着众多阴影角落的女孩。光鲜靓丽的表壳之下或许早已经千疮百孔。

终于一曲终了。

女孩收音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她举伞后仰,一滴眼泪迅速划入鬓角干涸不见。

谢幕的时候,她看到女孩被遮掩在折扇之后清纯甜美的脸,以及面对着突然爆发的铺天盖地的“安可”声中,脸上似笑非笑的不屑神情。

狂欢落幕。如同彼岸天空绽裂的绚丽烟花,舒展尽每一瓣风情花瓣后,无声湮没于黑暗的汪洋。

她坐在化妆间的围椅上,对着欧式的铜边圆镜卸妆。

剥落层层铅华,镜中的女孩依然干净纯美,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早已如此疲惫不堪。

并不很大的屋子里摆满了客人川流不息地送进的花篮,大部分都是送给她的。她简单了询问了送花的客人的名姓。其中并没有他。但她并不沮丧,因为目标明确。因为一定会达成。

她安静地看着千篇一律的红玫瑰与白百合,将嘴角轻轻地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除了乔安以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究竟喜欢什么。然后她起身离开。被脂粉与花朵的闷热香气填充的这个房间让她觉得不适。

走出厅堂,午夜清凉的风紧贴着地面覆盖过来。她的长发孤单地飘扬。

然后她突然觉得迷茫,迷茫于自己,迷茫于未来,迷茫于所有的一切。在这个瞬间,她似乎体会到了曾经的乔安。

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梯,声如一小串一小串的雨点。然后突然僵住,寂静无声。她抬起头看到那个一身戎装的青年,他在看她,倚在车门上,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雪茄。

她一直是会为美丽而动容的人。因此才没有心中猛然陡生恨意。

他很英俊,并且锐气逼人,接近自己所感兴趣的事物的方式不动声色而直接,伴有必要时候的武力威胁。重情却凉薄。自相矛盾的人。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彼此丧失掉所有语言。

然后她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地走过,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轻蔑的,神秘的,曼陀罗无声地绽开了妖娆而饱含毒汁的花瓣。

乔安说,很久以前,我的名字是乔婉。稷下的人们希望我贤良温婉。可是我不喜欢它,觉得它是一种束缚,而我应该是自由的。于是将它改成了乔安。

黎明的公寓里,她们并肩躺在绿漆铁床上说话。碎花棉布的床单与被套刚刚晒过,发散出奇特而清淡的植物清香。裹着轻薄的绒毯,她的脸枕在乔安丝缎般的头发上,手指在枕套上游移,那些细小的花朵叫情人草,但她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满天星。

那天的表演以后,她们住到一起。像磁石的两极,她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微妙牵引,因此交往与试探显得多余,只需要互相过问名姓。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每天深夜里回到公寓里时,轻轻将头靠在乔安怀里发呆。乔安的身上有一股花朵的甜香,她一直以为是月季,后来知道那其实是蔷薇。

有时候乔安会平淡地向她叙述有关于自己的事。

她出生的那个江东的名门望族,为了姐姐的顺利继承,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中删去,并送到遥远的稷下。从小是所有人眼里乐观和婉的女孩,没有人知道她的内里早已在被遗弃的羞耻与悲凉中无声溃烂。改名出走。暗恋过一个周姓军官,终于他娶了别的女孩,无疾而终。在时而萎靡时而激昂中冷漠地旁观着自己挥霍掉所有的钱,内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平静。停留在这里,出卖歌喉以维持生计。然后遇到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却又截然不同的自己。

她沉默地依偎着乔安。

有些人的天性里本就有着沉抑的特性。

而她。她从十六岁的时候开始,就在大上海安营扎寨。不想忍受贫穷,更不想忍受男人。她除了舞艺一无所有,并不是谋生能力特别好的女孩。只有舞台是唯一可以由她全权掌控的世界,醉心于这种统治与支配,从不去想未来。

生命太无常,也许下一刻就死。

她用她的方式来享受眼下的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只要不去揭穿本质,那么就不会有任何的疼痛与负罪感。

也许等到她老去的那一天,她会躲进生满枫木的山壑里坐观日升月落,只是绝非现在,因为现在青春如花盛开。

所以她很清楚自己与乔安的不同。乔安对物质生活水平的要求几近虚无。

而就拿耗尽心力的爱情来说,她们也是截然相反。

乔安太缺乏安全感,不相信有人会爱她;而她则不明白自己可以爱什么人,似乎没有爱人的能力,所以即使是面对乔安,她也依然不能将她所持有的感情定义为爱情。

他一连三天都来看了她的演出,然后邀请她作为他的女伴参加一个军官们举办的酒会。她闲淡地接受。女孩要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才可以保持神秘,尽管在四平八稳中失尽可爱。

他开车来接她,一路上还是相对无言。她侧脸看着外面的琳琅风雨,铁灰色的天空中没有一只鸟飞过。

一切如旧,电车丁铃铃铃地从道轨上驶过,沙丁鱼罐头似的挤满了面目身份各异的人,大都神色冷漠而麻木。人力车夫在雨水中挣命,而油布帘子里面一丝动静也无,拉的人仿佛死在了座位上。

她心中充满了怅惘,突然想起小时候居住的那个东南水乡。想起夏雨过后漫山遍野地飞满的红蜻蜓。涨水时漫过青石板道的河流与溪,漂浮着木盆和晾衣杆。被外地的人们错认为是晚香玉的淡巴菰。荡荡悠悠顺水漂流的蓬舟。

车子停在一栋宏大的西式建筑前。

他先下车,撑开铁柄的黑伞,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她将手放进他向她摊开的手心里,触到他因为长年训练而磨出的厚茧与手指的冰凉。

只是一瞬间的心神一颤,她的白皮镂空高跟鞋一下踩进了水洼里,粘上的几片细碎的蔷薇花瓣,是从建筑前的圆拱形花架上陨落下来的。

她挽着他的手臂走进去,仰着头,显出颈项纤长典雅的线条。浅蓝的丝缎旗袍流水般轻轻晃动,腰间褶皱似湖心水纹。一切应该正常。她试探地看向他眼底。他所持有的情绪符合他的身份,沉着平静,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不是理所当然。

西方的建筑高大深邃,大量使用冷硬的材质,并以金银与宝石的色彩来使它更加辉煌。所有一切都带着人为的层次感,对称分布的花瓶,里面插着的玫瑰无一不是纤丽笔直。覆着缠枝花卉图纹的壁纸上挂着一幅接一幅的油画,漂浮在水上的神的灵,圣母与圣子,受难的耶稣。还有一些雕塑,大多是天使,用他们冷漠的眼睛注视她,手里拿着人生而背负的巨大十字架。

走到里厅的时候,宴会早已开始。她看到一些注意过来的军官与其女伴的惊诧表情,因此确认他们的脸曾经在舞台下的黑暗中一闪而过,与过着昌盛生活富商名流,在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差别。

也不管他是否知道,这是他的荣幸。因为这是公孙离第一次出现在宴会上,并且亲昵地挽着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是他。她垂下眼睛暗自发笑。

他们走向铺着红丝绒桌布的长桌,从斜里迎上来一个穿着桃红鸭皮旗袍的女人,长发干练束起,五官英气凌人。她默不作声地打量来人干脆果决的步态,判断这是一个女军官。是有真才实干的为数不多的那一类,对于公务之外的事都无过多了解。

守约,你下了什么蛊,这样标志的美人也能被你擒来。女人半是认真半是打笑地调侃,伸手端起桌边的一只高脚杯,猩红如血的酒液轻轻动荡。

他只是笑,微微侧过头来垂睫看着她。她是我的未婚妻。如果顺利的话,木兰前辈不久以后就可以逗她一声百里夫人了。

她低下头轻轻向后撤步,仿佛极害羞的样子,其实心里安然自若。门户不当不对,哪里会来从未交谈过一句的未婚妻。这样的话,他也大概在不知道多少女人面前说过了。

只是脸上还是有些发烫。他的声音低回温醇,像酒,像化开湖面坚冰的初春的风。

女人显出吃惊的神色,一把将她拉过去,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笑着说,盘古开天辟地了,你小子一报便报出这么大个喜事来,这弟妹我认了。这一回倒轮到她诧异,可女人已经携了她的手笑盈盈地看着她。细算我比你未来先生的年岁还要大些,妹子要是看得起我,只管叫声木兰姐就好。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喊过人。木兰眼睛笑弯,又问她名姓,祖籍何处。她皆如实答了,该守口如瓶的也打了岔子混过去。

而他再未开口,两个女人的你言我语对他来说似乎是场戏。他只是安静地听她回答,脑中复杂的思绪不为人知。

红酒有动物皮毛的味道,是上了年份的赤霞珠。这样一杯酒所需支付的代价,是许多在外面的风雨里奔波的人好几年的净收入。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失去底气,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在歌舞厅里跳舞的外地女孩,随时都可以像一只昆虫一样了无声息地消失进无底的夜色里。

但是她依然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站得笔直,脸上带着如上层名媛一般内敛而傲气的笑,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大口地喝酒,并且从不低眼看一看杯子。

酒会进行了很久。一切结束后,他送她回去。

已经是深夜。除了五光十色的歌舞厅和娱乐会所还显得热闹异常,街上早已冷清寥落。雨是停了的了,车轮碾过水洼的时候,搅动起清脆的水声。她盯着他在昏暗光线下一闪一闪的西服袖口纽扣,突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能组织起任何语言。

你见过赤霞珠的植株吗。他忽然轻轻地对她说。它的幼叶很特别,有心脏一样的形状。我以前一直以为它的颜色应属褐红一类,直到亲眼见到它。

在她公寓的楼下,他停下车子。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温柔而充满怜惜。

它是你眼睛的颜色。阿离。

西洋人崇尚于神,建筑与人关系紧张,因为是给神修筑的居所,而非真切的人。乔安曾对她聊起过西方的建筑。是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大束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折落在她们身上。乔安的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烫金皮革封面的《圣经》。

与其她的歌女不同,乔安并不热衷于首饰、香水以及一切价格高昂的奢侈品。生活有序,每一天都会在八点之前起床,轻声地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喝一大杯清水,随意地吃点什么东西,然后把自己放逐进一本接一本的书籍里。然而她并非热爱知识,也不是装腔作势,仅仅是因为书中的世界更符合她的预期标准。下午梳洗打扮,穿自己觉得合宜的旗袍,几乎没有化妆,随意披散长发。在大上海的化妆间里她是唯一不忙碌的人,走上台去挥开折扇,淡定而又显得漫不经心。

那时候乔安陷入了她的第一场恋爱。也是唯一一场。对方是北方新式学校的学生,放省假回来,然后遇见乔安。

我并没有觉到什么预兆,那一天一切如常。乔安说。我去教堂听晨祷,听完后沿路到广场上散步。时间还很早,没有什么人,附近只有一个花店刚刚开门。我没有立即注意到他,直到经过他身边,才看到他在用一纸袋的面包屑喂鸽子。我惊飞了他的鸽群,刚刚想道歉,但是在一片翻飞的雪白的鸟翼看到他的眼睛。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明亮。

然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交谈,散步,最后一起去吃午餐。光线充沛的西餐厅里,他似是无意地向乔安提起他上流的富有家庭。哥哥在军部做事,军衔很高。也许他结束课业以后,也会到军部去任职。而乔安,她只是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用银叉搅拌着沙拉。

乔安说,我是在大上海唱歌的人,你确定你可以向我提这些吗。灿烂的日光下,乔安的脸显得漠然。有些东西注定不会属于自己。她已经学会不去奢望。要端得满不在乎,即使心里已经充满尖锐的疼痛。

青年学生露出了微微惶惑的表情,脆弱而天真。他说,我确定。

他腼腆地低下头。我从小崇拜我哥哥,他优秀,有魄力,对谁都很温和有礼。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唯独在对待感情上我无法认可。大家说他风流,但他只是不肯轻易交付真心,也许是不敢。但是不付出怎么会得到回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似害怕她会突然冷笑并加以嘲讽。

但乔安不作任何的评论。她只是安静地吃沙拉。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是天真的,对任何人或事物都不设防,这使他更趋向于一个不经事的少年。而冷漠时犹如苍老妇人的乔安,用戒备与疏远的眼光看待一切,比如同样是看待他的兄长,她只会觉得这个人足够强大,因此底气十足,满不在乎,因为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

这时西餐厅里开始播放唱片。是《等着你回来》。被刻制下的女声并不清扬甜美,沙哑地婉转,萨克斯与钢琴组合的背景音乐有着灵异故事般的森然。但这是乔安喜欢的歌,她轻轻地跟着拍子哼唱。青年学生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唱。

此刻他们不需要任何语言。彼此试图接近,一个直率主动,一个消极回避,在微妙的对峙与试探中心平气和地等待最终的结果。

一曲终了。乔安面上的微笑如蔷薇盛开。她说,我很喜欢你的眼睛。但是我不会给你任何的承诺。我没有把控我的未来的能力。

这一刻时光流转,她看到那个终于眼观了什么叫做无疾而终的少女。在她暗恋已久的那个人结婚的前一天的黄昏,她在他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站了很久,破碎的光影在她身上婆娑,最终没有去打扰任何人。她知道她是可以忘记他的,单方面付出的感情注定质地单薄,触风即散。她只是失望。对自己失望,对未来失望,对一切失望。她从小知道自己是有着抑郁倾向的女孩,这始终是她不能回避的缺陷。

青年学生沉默地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她怪讶于自己为什么无知无觉地哭了。乔安不是乔婉,乔安知道她没有必要希望什么,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了失望。

只是此刻,他直视她的眼睛,直视她的灵魂,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对她说,我的名字是百里玄策。

他拍电报过来,说外滩晚上会有烟火表演,想约她同往。他们交往三个月,进程缓慢稳定。

她已经告假多次,这一次老板依然堆笑地应允。因为她背后的人是百里守约。百里守约的背后是外界商无可估测的枪杆与财富。谁都知道半年前北方发生的学生运动流血事件以后,下令开枪的那个人突然失踪,尸骨无踪。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状。阴暗,扭曲,弱肉强食,罪恶与杀戮随时可以发生。她不敢去纠结太多,这样的纠结会变成沼泽将人吞噬,乔安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她只是淡漠地坐在镜前梳妆,涂上珊瑚般的口红与胭脂,雍容得体地跟着他去散步,登山,做一切他安排好的事,顺从地,同时保留自己的余地。

有时候也断续地对他说起她以前的事。她的那个位于东南一隅的故乡,有着江南典型的小桥流水与青砖黛瓦。她七岁的时候父亲病死,叔伯们来收屋,赶她母亲和她走。母亲改嫁给一个船夫。船夫很穷,并且对她们不好,经常被他殴打。最终被卖到花柳巷里,细雨中面目朦胧的船夫一团喜气地拿着钱走开。

妈妈见她生得好,有意把她培养成花魁。从此开始学习舞蹈。他们下了大本钱,请来的老师是从前宫里的舞师。日子是重复的,也是辛苦的,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未来。只有舞蹈的时候是快乐的,这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哪怕只是片刻错觉,胜过一无所有。

但是一切都是虚无的。她轻轻地说。我们其实什么也掌控不了。

在那个情欲与丑陋每天都在上演的藏污纳垢的地方,她不是讨人喜欢的女孩。不驯寡言。出众的容貌令她备受年长女子的嫉妒。但她从未有过怨怼。很奇怪地,她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因为知道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哭,被允许的只有笑。

她亲眼看着她们挣扎。拼命地攒钱,想要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生天。有些还没有攒够,就因极其无规律而劳累的生活死去,也有的染病致死。还有一些私纳财物被发现,强行抢走,想要从头再来已无多大可能。运道好一点的,侥幸出去了,可外面的世界更可怕。人家骂她们是千人骑万人摸的臭/婊。讨不到饭吃,地痞流氓也来欺负。

谁都可以踩到她们头上,最终也还是躲不过一个死。

这就是她从七岁到十七岁的十年间眼观目睹到的全部。

有时候抬头看到从天空中飞过的燕雀,她会觉得她也是一只鸟,只是从小被关在笼子里,已经学不会飞行。

他问过她之后的事。她带着一点点惨然地笑着说,十七岁的时候,妈妈叫我陪客。是一个豪绅,出价千金要买我一晚。可是我买通龟奴逃了出来。逃到这里,最后在大上海做了舞女。我一直觉得我是一只不会飞的飘零的孤鸟。

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知道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沦陷。可是她无法控制它。她什么也掌控不了。她好像问问剔透自知的乔安她应该怎么办,然而乔安已经无法给她任何答复。仅此一个的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已经死去。

只是一切还是要继续。她依旧恰到好处地打扮自己,内敛的,大方的,温雅的。不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太太小姐,却比这些被香脂香粉沤着的女人更夺人眼球。希望并不是没有,一切都依旧正常。她想,她只是暂时迷惘了而已。

可是当她看到他站在人行道边的枫树下等她,头顶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红枫叶,心情却忽然变得明快起来。不自知地牵起嘴角,像小孩子掉落的弹珠一样,她在某一瞬间抛却一切,遗忘他们始终是走在河流两岸的人,只管冲进他的怀里。管它激流,管它漩涡,管它激流漩涡。

即使他也许并不爱她。即使他没有任何爱她的理由。

乔安从来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情。知道以后,她失控地哭泣,咒骂,把玻璃杯子里的水泼到乔安身上,甚至险些厮打起来。她从来都不想伤害乔安,可是在不知名的恐惧下,她难以把控她的理智。

而乔安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等待她宣泄尽所有的冲动。冰凉的晨光中,乔安像一朵白色的小瓣的花,质地单薄,似乎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零陨在地。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悲切。乔安,他没有办法带给你未来。他能给你的只有片刻的温情。他是否是真的喜欢你。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才可以在这世上相依为命。她的手滑落在白色丝缎睡裙的花边上,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在地板上砸出一朵一朵破碎的晶莹的花。无法停止哭泣,无法摆脱恐慌。

乔安走上来,沉默地拂去她满脸的泪水,手指带着初春的微凉。然后忽然笑起来,说,阿离,你是害怕我会抛下你吗。

她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乔安是这样的女孩,并不锐利,可是透澈得直指人心。她的清醒自知让她显得格格不入,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她的安身之所,她的灵魂在极为遥远的彼岸,它的巨大引力牵系着她缓慢地向它走去。这是她最令人惶恐的地方,她似乎能做的只是短暂停留,然后带来一场一场周而复始的离别。世界不符合她的预期标准,可是她驱逐不了世界,于是只好驱逐自己。属于她的时间注定不会太多。

但是她不敢设想乔安离开以后的生活。

即使带着如此沉抑的天性,乔安依然像幽然折落深渊的纯净光束,是一种与所有的非公理相对抗的存在,就算最后的结局只是失败。她要这光明,尽管这样的希望会将她浸染成同样的沉抑。

乔安说,你不要害怕,尽管很难确切地说明这种关系,但你是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个的和我相依为命的人。高于所有感情而仅次于生死。你如此重要,阿离。

事实也的确如乔安所说的那样。

多了一份爱情的乔安,并没有因此而忽略掉她,一切还是如常,而眼底的阴郁渐渐消弭。这是很好的事。她想,也许她是错的。那个男孩能给予乔安的,比乔安自己能给予自己的还要多。

他们离得很远,通常只能靠信件交流。乔安给她念过他写来的信,略略显得羞涩的问候与天真热情的理想抱负在乔安平淡的语调下带上了一点点别样的稚气可爱,而对未来的设想和小心地倾诉的想念在乔安清甜的声音中显得纯粹而温情。

这是两个似乎天生就该在一起的人。他们不需要轰轰烈烈,就单是什么也不说地相对静坐,一切也已显得相当完满。

像乔安这样没有安全感的人,断然不会轻易决定投入一段感情。但这是真理所在。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即使是很短暂的,她的眼里也会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会剩下欲望。

我在和命运打赌。乔安说。我的赌注是我的全部。赌我不会输。

他在各种长短假期里回来的第一天,都会到大上海去听乔安唱歌。这是他的方式,告诉她他的归来,他就在这里,所以她什么也不需要害怕。也从未对乔安是个歌女的事表现出任何不满与轻蔑。她注意过他看乔安的眼神,稚拙如少年般的倾慕中含着丝丝缕缕的浓重怜惜。

一个上进锐气的且知道心怜珍惜的男孩。如果乔安为他舍弃了她,她也没有什么可不满。

然而乔安一直在。

在她睡觉把被子拂开的时候,轻轻地给她掖好被角。在她起床的中午,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饭菜。有时候下午一起出门散步,要是途径鲜花店,就买一小束风信子别到她的头上。乔安是个懂得如何照顾他人的女孩,乐于表现出她的善意,却也因此显得对自己过于严苛。

乔安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死去,唯一需要处理的,只是她的粉色绢纱折扇,因为这是她从稷下离开时唯一带上的东西。我会把它留给你,阿离,除了你以外,我不想把它托付给任何人。乔安这样说,踮起脚尖,伸手拨乱她额前的软发。

这始终是不会改变的。

她们的爱情也许并不会给予给彼此,可是那又怎么样,她们始终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的仅此一个的可以与之相依为命的人。对于她而言则更多。

乔安是她的光明,带来生的希望。哪怕死亡的阴影一直随行。

他们到的时候,聚集在那儿的人已经非常多。刚刚下过一场迷蒙似烟的小雨,地上的脚印肮脏而凌乱。江风带着秋的寒意,她拢紧身上的针织外套,嘴唇因发干而似黏在了一起,可她似乎恍然未觉。天空漆黑犹如深渊,没有月亮,所有的星辰也都仿佛坠入大海消失不见。

他说,烟花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燃放,我们先去随处逛逛。他的手大而温厚,可以整个地包裹住她的。她不自知地将手指微微蜷曲起来,不想抬头,不想抬头看到他的眼睛,只是轻轻地应答说,好啊。

烟火会上的集市很是热闹,货物琳琅满目。系着红穗子的佛珠,各式各样的小型木雕,玉石堆花盆景,手工编织的结花流苏。有面目模糊的雇工衣着脏陋地还在搬运着各种箱子,白炽灯映得他们脸色青白,然而摆出来的各色丝绒和锦缎又彩绣辉煌。装着虾片和鱼干的玻璃纸在灯光下荧荧地闪烁着飞星,吆喝与叫卖声混杂贯耳,嬉笑与争吵,时起时落的咒骂。

侧过头,看到远处教堂的彩窗,祷告应该还未结束,里面的光亮将它们映成一块一块支离破碎的发光色块,又像各色洋酒里的冰块。她忽然觉得沉抑,眼中似有泪意,眼泪却掉不下来。

无边的荒冷。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七岁时用以出逃的那艘乌蓬小舟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倾尽她与乔安的大半积蓄,终于得知了这件发生在化妆间里的事件。痛失兄弟后将自己掼进歌舞升平以此逃避痛苦的军官,被乔安的歌声所打动,想带乔安出去。可是乔安不愿意。他喝多了酒。到化妆间去找人,怠于口舌而直接采用武力威胁。枪口对准了乔安,他的手指就搭在扳机上。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乔安微笑,夺过他的枪,毫不犹豫地宠着自己扣下扳机,用一发子弹干净利落地了结自己,风格一如她唱到最后时的收音。

乔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像一只昆虫消失在无底的夜里。

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知道已无必要。她已经等不回乔安。

是这样的太平盛世。人潮搅动,她似行于深海之中。洋流阻隔一切,她难以呼吸,而海水冰冷,她就快被冻僵,可是他牵着她的手,用他的温度支撑着她。他是她注定会爱上的男人。他是她的仇人。

此刻她的内心寂静。不是谁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的乔安,也构不成她放弃的理由。可是她的心已经被乔安的沉抑所浸染。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孤独,在乔安死去之后越发浓重,她即将分崩离析。

守约。她轻轻地唤他,微笑宛如花瓣舒展。他转过头来看她。

下一刻第一朵烟花绽裂于头顶的天空。下一刻第一声枪响惊动了拥挤的人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知所措,可他却依然冷静沉着,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的手迅速控制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地翼庇在怀中,同时娴熟地掏出手枪,在混乱的人群中,以一种几乎是恐怖的速度精准地射杀一个又一个持枪的便衣刺客。

他的声音与他的枪声共同交织在她的耳边。他说,阿离,不要害怕。抬头看烟花。

她的脑袋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麻木,他让她抬头看,她就依言照做。

在犹如华尔兹般的旋转中,她看到那些预先便被设定好的不知变故的绚烂烟火一朵一朵升起,绽放每一片光华剡然的花瓣,然后又沉寂地消隐在无边的暗夜之中。它们终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必然,可是当它们绽开到极致的那一刻,却可以让她在某个瞬间遗忘一切,屏息凝神,专注于这个时刻,忘记惨淡的结局。然而结局始终是在那里。

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于梦里依偎在他的怀里仰看烟花,远离所有的孤立与寒冷,只要一直将这个梦做下去,不要现实,舍弃结局。

然而一切还是结束。杀戮之后的一切显得如此荒冷。他事先边埋伏下的护卫们正在拷问那些侥幸未死的杀手,潮湿地面上的狼藉之中散落着一摊接一摊的血泊和一具又一具尸体。

他低下头,突然向她笑起来。

这个笑起来可以这样温暖英俊的男子却对她说,阿离,你知道吗,我的仇家太多了。从来不差你一个。他抚摸她冰凉的脸,眼神是前所未有过的柔和。你很聪明。但是我比你更聪明。

她茫然地看着他,脚底似刮过蛮烈风暴。她觉得自己已经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他还在继续说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可是你可以不用向我解释。你爱我,否则不会想到要与我同归于尽。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吃尽她下毒的口红,并且风轻云淡地将起唾吐在地。

我说过,你是我的未婚妻。所以跟我回家吧,阿离。因为你已经没有选择。

她以为乔安接到这个消息会崩溃。

可是与之相反,乔安的反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血。她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双睫似两片纤薄的阴影遮住眼眸,冷漠地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然而这比崩溃更令她不安。她宁可乔安哭得撕心裂肺,也不愿意看着乔安如此沉默。她知道不祥的异质在乔安的身边堆积。而她无法阻止。

她不敢和乔安提任何事情,而乔安也无意于倾诉,只是开始长时间地发呆。随时都可以陷入这种状态,沉抑与阴郁以一种空前的规模在乔安身上爆发出来,没有声音,可是却比震天动地的力量更为令人胆寒。

有一天,她梦见大片的白雾之中流淌的河流,空气中漂浮着花朵腐烂后的湿冷清香。细碎的花瓣追逐着水流远去,对岸是一条不知将通往何处的路。巨大的光束笔直地落进一片漆黑的枫叶林里,仿佛顺着它爬上去就可以回到天上。诡异地带着暗示的梦。

她在黎明到来的前一刻惊醒,握在手心里的是一片黏腻的冷汗。

侧过头,她看到乔安并没有睡。躺坐在床上,微微仰着头,纤细的颈脖在最后的月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眼睛里似蓄满泪水,但只不过是因为映照着它的银辉冰凉。

乔安低下头,忽然望着她轻轻地笑起来。

阿离,你抬头看。乔安说,声音因长时间的缄默而显得虚浮,每一个字都如此缥缈地黎明里浮现,然后依次沉寂地消匿。

她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奇异交织的光影。月光如水,花枝摇曳的阴影是水里的藻荇。她们似已深陷海洋,是两尾无法呼吸的鱼,一次又一次地着跃出海面,然而却又每一次都为巨大的引力拖回冰冷的海里。不想被冻僵,可是却什么也掌控不了。

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轻轻跌碎在枕头上。

那天她发烧,乔安帮她给老板告假,挨了好大的一通骂。然而乔安即无愤怒也无委屈,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那种为她所熟知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已经不屑一顾。

那是她看到乔安的最后一天。

乔安既恢复成平常又显得异常。依然是在八点之前起床,轻声地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喝一大杯清水,随意地吃点什么东西,然而漫不经心中却带着一种凝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下午的时候,乔安喂她喝下药。她睡下休息,乔安坐在床边轻声地给她念着《圣经》里的故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迷蒙之中听到乔安轻轻阖上了书。

我一直想给自己找一条去到彼岸的路,从小就想,因为灵魂在那里,一直在召唤我。乔安低声地说。我以为还是可以回去,现在知道它只是一条路,其实从来都带不来终点。但是彼岸还是存在,只要我想,依然可以过去。可是我担心你,阿离。世界已经处在变革之中,并且还有更大的变革要来。为了这场变革的胜利,必定要付出许多的失败,还会有许多无可避免的毁灭与牺牲。我只是已经看到我的归宿。

她迷迷糊糊地攥着乔安的衣角,反应不过来对方所说的究竟是怎样的惊人之语。她只是低声地说,乔安,你要回来。

然后她听到乔安轻轻地笑。仿佛在五月盛开的蔷薇,在舒展尽每一片花瓣之后即将零陨的那一刻的最后芳华,温柔而决绝。乔安说,好。然后起身离开,衣角似飞鸟的羽翼从她掌心中轻盈地挣脱而出,转瞬便消失不见,被她握在掌心里的只剩下了一片空荡的虚无。

黄昏时她醒来,看到乔安的粉色绢纱折扇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窗外是如血的残阳余辉。

窗外飞快地掠一只黑色的鸟。乔安没有回来。

她浑浑噩噩,觉得自己活进了梦里。他没有给她留任何的余地,越过她直接向老板递了辞呈,然后将她带回了他的公馆。她带走只有一个提包。装在提包里的只有一把粉色的绢纱折扇。

他是知道的。

知道她接近他的动机不纯,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想杀他,可是他依然对她温柔如旧。也许他的确是爱她的,只是她已经幻灭。从心到灵魂,已经全部幻灭。

许多的夜晚,他试图温暖她冰凉的躯壳,将她从所有的孤立与寒冷中带离,然而还可以被温暖的,也只剩下了她的躯壳。身体的抚慰是直接的,但是他们的灵魂始终还是在河流两岸,谁也穿越不过那些险恶的激流与漩涡,形同陌路似乎是唯一的终局,可是他们相爱。

何等的矛盾与讽刺。她看得到他压抑在眼底关于失去的恐惧,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慰安。她已经被乔安的沉抑浸透,她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

某个下雪的午夜,她忽然醒来,仿佛受到了神启一般,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平静。

总有一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她看着沉沉入睡的他,微微勾起嘴角,眼泪却跌进他的鬓角消失不见。他永远不会知道,每一天的黎明,她总会支起身子低头凝视他。凝视这个给予了她炽烈同时也给予了她毁灭的男子。

默然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她觉得巨大的沉抑与矛盾已经将她摧垮。

他是她爱的男子,可是他无法与她相依为命。他们始终站在河流两岸相对无言。

但这一刻她的心里是平静的。

披上衣裙,握着乔安的折扇,她疾步走在一片暗沉的长廊,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不会飞行的飘零的孤鸟觉到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盈,似乎只要轻轻拍一拍翅膀,就可以回到天上。

她似回到了十七岁出逃的那个夜晚,那时候神经紧绷,恐惧会被抓回,面对自己不堪忍受的一切。可是心里却满溢着逃出生天的兴奋与喜悦,奋力地划动着竹蒿,清凉的风扬起长发。直至筋疲力竭瘫倒在船舱里,闭上双眼,感受着将自己带走的水流,好像只是这样躺着就可以被带往世界尽头,双眼因巨大的感激而蓄满泪水。

站在露台上,她注视着下面无底的黑暗。

这个处于变革之中并且还将持续的世界,她已经对它不抱有任何的留恋。

可是依然还是有些事情是值得回想的。

穿着灰色缠枝蔷薇旗袍的似笑非笑的女孩。门厅外相对无言的相对。别在发间的那一小束风信子。天旋地转之中璀璨地点亮了整个天空的烟花。

她轻轻挥开折扇遮住眼睛,在被黑暗彻底捕捉之前纵身跳了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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