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的他

山羊的他

“仿佛迎来了一个叫做死亡的季节。”仿佛。

山林都荒芜了：树林中有一棵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上生长，它瘦枯，宛如指甲。围着树根理应是有树叶的，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可能是被风卷席走了，也可能昨夜由山上冲下来一股洪水：可能是水坝决了堤。这棵树站在土里，像是土里站了一个骷髅。树林中其他的树，都是这棵树在镜中的影子。

他赶着他的山羊，从早上6点出发，离开他个人居住的小屋。屋子是松木的，是他祖父留下的。当时并没有明确说要留给谁——也可能祖父说了，他们都不知道：祖父是一个人死在山上的，生前没有留下遗书（他不会写字），死前他未瞑目的眼睛盯着澄净的天空，或许也曾蠕动嘴交代了后事，只是老天不是一个好的传信人，它只会用阳光和雨水传信，若是它传的信息太多，是大晴天或是暴雨天，大家都躲在屋里。它的信放不进邮箱。死者生前的遗嘱交不到后人手中，于是，这些亡魂会赶上某些日子，找老天投诉。老天老了，丢不起老脸，躲在房子里不出门。亡魂便在云上打滚耍赖，天气因此阴沉沉的。

山羊也是祖父的。

这个季节山羊上山没有草吃。山上都荒芜了。

但他还是要早起，把山羊赶上山。因为山下也没有草吃。他不能让羊在圈里活活饿死。估计祖父以前也是这样子放羊的，把羊赶上同样的山：一定是，这里也只有这一座山。每次他打开圈门，羊便一个腾跃，从圈里出来了。出来就直往山上走，他就在后边追。山羊上山是容易的，无论什么石头，它都能踩着过去。他就不容易了。实在太过陡峭。有些石面边锋利得像是刀子，鞋子一踩鞋底就破了，手一抓自然也就出了血。但山羊过去，他也必须跟过去：他只有山羊了。

山上都荒芜了。

山羊上山没有草吃，只能回头盯着他。他还在爬石头。山上太空旷了，四面八方都能一眼望出去，没有遮挡，到处都能走，没有路，山羊不知道该去哪儿。山羊回头望着他。他停下来看了山羊一眼：还好，没有走远，他快点过去，还是可以追上的。他赶忙继续爬石头。

山羊想叫一声，意思是让他快点。可它是只不爱讲话的山羊，因此它不应该叫那一声。它饿得直咽口水。但他还在爬石头。山羊直跺脚，原地打了几个转转。山林还是荒芜着。

他总算走过了一块锋利的石头，现在还有两个，石头就爬完了，接下来的路便好走。那个石头是他跳过来的：一个腾跃。落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是整个身子着的地，还好石面粗糙，阻力大，他因此没有掉下去。他只是隔着衣服蹭破了一点皮。接下来只要如法炮制就好了，他就可以去见他的山羊。

山羊等的有些不耐烦，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只好又打了两个转转。

天阴沉起来了。

山羊要回家。以往那个老头子带它的时候，天一阴沉他们就回家。于是山羊便踩着原路回家了。

他看到山羊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以为这只通人性的山羊是来接他的。他心底滋生起一阵暖意，停下跳往下一个石头的准备：不再半蹲着，手臂前后摆动。他看了一眼衣服上沾的渗出来的血点子。然后，他满含欣喜和期望的眼神投向山羊。山羊几个跃步，就从他身边走开了，下山去了。

他看着离去的山羊的尾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他应该是跟着山羊回去的，可是他面前还有两个石头没有爬完。等他爬过去，再从那边爬回来下山，不知道又得多久。

天越加地阴沉了。

快点吧——快点跳过去，待会还要跳回来。山羊估计已经到家了。

还有一个石头了——这个石头跳完，再从那边跳回来，接下来的路便好走了。他来的时候走过，他记得很清楚。

半蹲，手臂前后摆动，一，二——三：

跳空了。

山林都荒芜了。树林中的树掉光了叶子，站在土里，像是土里站着骷髅。

山羊回了家，自己进了卷棚。它睡了一觉。它很遗憾，因为山羊是不做梦的。每次醒来它都有点怕，它不敢确定自己前夜是否一直在卷棚里。它怀疑自己是在早上，又一次活了过来。

圈门虚掩着。没有人来开门。整个早上，山羊一直在等：它一直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