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岭西小镇的青壮年便开始重新整理犁具,赶上水牛下田,趁着开春前仅有的放晴天气把水田犁翻过。这种在冬季里把水田犁过,等待春雨纷纷时再耕耘播种的方式在当地被称作“犁冬晒白”。冬季天旱,把水田深翻就能把埋在泥土深层的杂草种子晒死,明年春开耕种时就能省事多收。随着改革开放,大量年轻人奔向珠三角工业区,大概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些事了吧。当年扛犁“犁冬晒白”的青年多或在冬季里依靠在墙根边半闭眼睛晒太阳了,牵起水牛都恐怕被水牛欺负了。
“想知道犁冬晒白是怎么回事,问问石屋里的麻鸡就知道了。” 村里颇有经验的老人总是这样对我们说。“哦,石屋里的脏老头……就是以前碾米机的地方。”我们说着笑着就离开了那批冬阳里取暖的老人们。小孩的心事总是易忘,不过几天就把问石屋脏老头的事忘干净了。记忆里出了村子往镇上刚走就要经过一条跨河小桥,过桥后经过茂密的竹林和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就到了一个大鱼塘,村里人告诉我这叫做南门潭,塘边就是老人们说的石屋了。石屋有两层,外面有一条长长的石梯直通第二层。小时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就疯狂地上下来回奔跑,还经常搬着小石块到顶层往下面仍,石屋给我们这一代人确实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八九十年代岭西地区的建筑风格大都是泥土砖头乌黑瓦的一色平房,一幢两层的石屋俨然成了村庄的地标性建筑,站着石屋墙根,抬头仰视,石屋高耸如云,宏伟壮观不可言语。
我从记事时起,石屋的主要功能是庇护着我们村子里唯一的最大型机械--碾米机,还记得碾米机的主人是一位和善的有钱人,他喜欢把碾米机开的嗡嗡作响,还喜欢不断地按各个我们不知道功能的按钮,让小孩们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机械,他还小呵呵地说是为了配养我们对知识的向往。高大雄伟的石屋,嗡嗡的碾米机时刻牵引着我们的幼弱的神经,如同一辆摩托车在乡间小路开过,小孩们在弥漫着灰尘的空间里疯狂地跟着车飞奔一样,最后落得满身泥色,呼吸系统脆弱的还落下了许久的干咳,而留给我们的呢?除了对知识的向往,更多的是知道大山以外的世界真的是比在河畔堆积座城堡,抓几条小鱼精彩得多。
“石屋以前是当官人呆的地方。”冬天里靠在墙边的老人们这样说,村上学校头发花白的老师也这样说,就连敢说敢骂,终日哈哈大笑的胖媒婆都这样说。于是我们终于在半懂不懂下彻底相信了只要当了官就可以住在石屋了。后来慢慢略懂事理,倚靠墙边能说事的老人告诉我们,南门潭的石屋原来是村委会办公治所,不过当时还没有村委会的说法,当时说的是大队,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所以石屋当时也有别称就叫做大队。
“说起这个大队可真有一段故事呢。”老人说,“建国不久,上面就要求每个大队都要有一个办公的治所,咱们南河村当时老女老少加起来就只有三四百人,多少年的土匪家战乱,哪个家庭能拿出多余的分毫来兴建整个大队的办公治所呢?”
“那后来怎么办?”不知道哪个多嘴的小孩插了一句话。
“能怎么办?那时候什么都民主啊,那只能召开全民大会商议啊,当时我们正在南门潭前讨论着,突然在人群中就有一个满脸长满黑点,不干净的小伙子靠近旁边说,何不带人到山上开凿石头,运回来自己建一个呢?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当时大队支书就在我旁边立即点头默许,然后向大家宣布任命黑点小伙子为修建石屋的负责人。”
“哦,麻鸡”小孩们异口同声说道,老人点了点头。
对于麻鸡在南河村长大的孩子们是多少知道的,听说麻鸡小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是麻鸡母亲既当娘又当爹地把小麻鸡一手带大,因为年幼时,麻鸡母亲没有空暇管他,麻鸡困了累了就脏街臭巷随便睡,脸上落下了一脸苍蝇粪便,后来慢慢跟肉长为一体,变成一脸黑点麻子,大伙就给他号为麻鸡。“麻鸡真是天不忍灭他”大伙们这样说过,大闹饥荒时,饿了几天都没有死,躺在村口的石块上不能动,老鼠和蛇都不咬他,刚十岁出头就孑然一身上山猎物,挖野菜,在山上迷路好几天才回来,哭瞎了麻鸡妈的眼睛。
且说麻鸡当了兴建石屋的负责人后,做事就更加处处用心了,一日翻几座大山到开凿现场看采材情况,然后又回去看兴建的现场,运泥土,打地基,上砖他都要亲力亲为。每天来回的奔跑,拼命干活。历经半年六个月,石屋顺利竣工,它高高地站在南门潭边,傲视着众多的平房,它让当时的村民仰视的高度又多了八九尺。它也让当时的麻鸡一举成名,为众人所知晓。石屋既然修成,石屋大门的钥匙当然归麻鸡所管,从此麻鸡每天天刚发微亮,麻鸡就早早地起来,匆匆地赶往石屋,先把石屋的大门打开,然后用自己上山采回来的扫把,把石屋上上下下打扫的纤尘不染,然后抽出大支旱烟含在嘴里,慢悠悠地走到最高曾台阶上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的旱烟。看到那个挑着水桶去打水的“阿阿根叔,这么早啊,来先抽一口。”说着就把旱烟递过去。见到那个提着菜篮子的“阿三伯婆,这么早就去摘菜啊,昨晚小孩睡得可好?”……不出一两个月,麻鸡的名声就在村子里如雷灌耳。
说起贫穷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不假,麻鸡做起公家的事一点也不赖。当时还是吃大锅饭,众人大都是出人不出力,或者是以各种借口逃避公家的活儿,炎热酷夏,晒谷场上寥寥数人,待到炊饭员抬来大锅米饭时,杂乱人头和手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冒了出来,让在场上认真干活的有怒不能言,毕竟都是同村子的叔伯邻里。当然也有人既不偷懒也不怒的,那就是麻鸡了,因为他认为干活吃饭时理所当然的,不过还有一层就是:他是村子的名人,作为名人觉悟当然不能更普通人同日而语了。作为名人,他当然还有更拿手好戏让众人心悦诚服,不敢门前舞刀。他最拿手的要数他的犁田技术,在耳目相传中一直堪称一绝,似乎注定是要在村子的春秋史剩里留下重彩浓墨的一笔。传说,他年轻时力赛壮水牛,犁田时一手牵着村里公家的水牛,一手扶持木头做成的大犁把,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河畔大片竹林里群鸟悲惨鸣叫,拼命往外逃窜,水牛也拼命地往前走,东走西拐的,仿佛田沟里要逃命的水蛇。曾经有人想弄明白其中诀窍,不幸刚从田埂这头走到那头,麻鸡已经把最后一犁翻完,留着偷师者在那呆呆地发愣。
有一次大队支书外出,嘱咐麻鸡尽快落实今年冬季的“犁冬晒白”工作,麻鸡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落实工作的。但是看冬至已过,立春也近,是时候要犁冬晒白了。麻鸡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就在次日第一声鸡鸣想过,他就匆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到河边的牛栏里牵上水牛,扛起犁就往漆黑的夜色走去。听还有记忆的老人说,这一个下半夜,南河两畔的村民都在赶牛声中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岭西地区的冬晨正值霜重冰滑,他和水牛呼出的白汽久久在上方萦绕,大概抽完一支烟的时间,水牛背上开始渗出汗珠,他也脱的只剩下被汗水泡浸过的背心。
天逐渐白了,东方山顶的上空已经出现红晕。捧着木盆到南河埠头洗衣服的妇女们也陆续揉着眼睛走出低矮的房门,放眼望去,河的南畔大片枯黄的稻田现在已经变成黑黝黝的深层泥色,仅在一夜之间,稻田就换了另一个世界。众妇女们看着傻了眼,她们在埠头洗衣服的空闲时刻又开始大放敬佩之词了。
赶牛的声音依然不绝进入浣衣妇女的耳朵,不停滴振动耳膜,这样的声音也被上学路过的小孩们谨记,声音伴随着病榻上老人午睡时的翻来覆去,也混杂在黄昏时刻洗锅烧水煮饭的声响里。这一天,麻鸡整整地干了一天,全村一百八十多亩水田全被犁翻了。
“麻鸡的业绩已经远远超出埠头洗衣服妇女们嘴里空闲的谈资了。”躲在阴影里的青年们探出头来说道,老成持重的大队干部们在石屋的办公桌前也曾这样说过。十几年后,分田到户,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不敢在家里多歇一会儿,生怕家里的女人拿出麻鸡来说事,不过还是有破罐子摔破的泼皮男人一直躺到太阳晒到床前,结果是家里的婆娘红肿了脖子,陪着眼泪:“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就跟了你这样的男人,你看看人家麻鸡……”哭着骂着,泼皮男人就成了村里众妇女们舌体群殴的对象了。刚刚学扶犁的小屁孩,抓犁把不稳,整块水田被犁的参起不齐,背后马上就响起:“你这个白喂米饭的,你看看麻鸡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此时麻鸡成了南河村的神,犁田之神,仿佛是小孩要学犁田前都要拜祭的祖师。可是在我们看来他也是个满脸麻子的瘟神。
时光易逝,青春难留。成神以后的麻鸡已经年过谈婚论娶的年龄了,大队支书念往昔麻鸡功劳凿凿。于是亲自任命村里的胖媒婆给麻鸡介绍对象。说起胖媒婆,即使年前的南河村是无人不知晓的。胖媒婆是南河村唯一的正牌媒婆,在全村上下基本找不出哪对夫妻不是胖媒婆穿针引线的。胖媒婆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妇女,体态肥胖,发体油滑。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能把竹林深处叽喳乱叫的小鸟骗到跟前。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每天摇着以把大葵扇从村子的这头窜到那头,小孩们又时跟在她的背后给她起了一个外号“胖猪婆”。
虽说胖猪婆上知全村上下的老残病丧,下晓南河村新生婴孩性别,可是一听是为麻鸡做媒,不禁寒夜受风,随之打一个寒颤,绞尽脑汁仍担心穷以应付。不用查麻鸡家底便一眼望透:家中仅余奄奄一息的老母亲,两间茅草盖成的平房,只要刮阵狂风,茅房就会连根拔起,消失的再无影踪。只是大队支书开口,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胖媒婆就说有门路了,说得是山里一个不错的女孩,听说也是跟孤女,在大山深处无依无靠,一直想往大山外面跑。胖媒婆说的神采飞扬,喷出来的口水在南河村汇成几股溪流涌满了南门潭,似乎搭成了千载以逢的鹊桥。胖媒婆来回翻大山好几次,等到真的有了点眉目,她就开始筹备他们第一次会面,会面的地点是有胖媒婆定的,在大山里面。第二天,天还还没有泛白,胖媒婆就早早敲开一夜没有睡的麻鸡母子木门。然后开始指导麻鸡着装打扮,又教了许多言语后,他们就开始上路。初次见面,一切都在胖媒婆的意料之中,两人都有喜结连理的打算。胖媒婆自然是逢人就说,沾沾自喜,一桩心事将要了结。
似乎这是有个不变的规律,快乐的日子总是飞快地过去,转眼之间又是一年冬末了。按照岭西的惯例,已有未婚妻的男人要在过年前给没有过门的妻子送年礼,如果女方接受了,那就说明他们之间就只剩下结婚礼俗这一道坎了。那天麻鸡正在赶着村里的大水牛在南河畔飞快地犁田,心里默默地暗算着早点犁完去准备过年礼。因为心里欢喜没有用大嗓门哄水牛,犁田反而慢了许多,等他把计划好的田犁完回到石屋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大队支书在办公桌前狠狠滴抽着旱烟。过了许久才告诉,麻鸡不用去准备年礼了。麻鸡是村里长大了,对村里的礼俗都能暗记在心,听到这些自然心里明白一二,回到家里母亲才告诉他,今天早上她从病榻上起了出门口透透气,突然有人问哪是麻鸡的家,然后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许久。
南河村的名人第一次婚事就这样无疾而终,胖媒婆只得重新筹备启程。来回跋涉河的南北两岸,翻越大山东西岭。几年来为麻鸡介绍过适龄的,不适龄的对象达八九个,每次都是欢欢喜喜开始,最后毫无声息地夭折。胖媒婆因为这事耽误了不少其他挣口粮的门路,逐渐开始有些烦躁不安,在麻鸡家里常常唠唠叨叨的,每次都让麻鸡妈陪了许多不好意思才了事。日子长了,麻鸡知道自己家世浅薄,也开始慢慢放弃了念头,最后几次胖媒婆跑到田间唠叨时,他也置耳不闻,自己赶着水牛在水田里翻来覆去,似乎跟泥土有仇似的,把整块水田搅拌的像放干海水的淤泥滩。
受了冷落的胖媒婆呶呶咻咻的摇着大葵扇从田间小心翼翼地走开了。没有了婚事羁绊的麻鸡干起活了更加卖力了,村南村北吃力的活都有他的份,他不爱说话,每次别人要他干什么活,他也不点自己就去干了。冬季来临,他就赶着力气一年不如一年的水牛到田间犁田,开春了,他就扛起锄头走到山坡上属于村里的玉米地里狠狠地一锄一锄把黄土坡翻一遍,春夏交际的晌午没有什么农活,他把自己埋进田边深深的排水沟,在降雨期前把排水沟清理一遍。春去秋来,病榻上枯老的麻鸡妈满怀着心事躺进了将要送去玉米地黄土坑里的木棺。老茅房满鼻子的烟烛灰烬味呛着麻鸡直流泪。
除了记忆里还时常出现母亲的模样,每天醒来能确凿摸到的只要老茅屋了。麻鸡每天早上穿着一件乌蓝色的背心到河畔的稻田了打滚,晚上认不得路的时候才穿着沾满泥浆的背心回来。他已经淡出村人的视线,就连埠头上洗衣服的妇女不小心谈到他只是凄然地摇摇头。
吃大锅饭的日子久了,多数人开始不关心农事,端碗吃饭时抱怨声反而与日俱增。冬日暖洋洋的,收割过的稻田里没有一个人影,干枯的稻草在稻田里晒得叽叽做响。麻鸡牵起已经是瘦骨嶙峋的老水牛到稻田里,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把犁插入泥土里,然后使出了他生平第一次用的牛鞭打到牛背骨头上,牛哞叫了一声开始动倒西歪地往前走,越走越慢,直到最后停了下来。麻鸡想起了以前的轰声,他打开已经紧闭很久的口发出颤抖的声音来,老水牛只是回头看了看,麻鸡生气了,扬起了牛鞭开始拼命地打了起来,老水牛踹着大口大口的白汽,口冒着白沫,最后索性躺了下来,任鞭子在背上打出血珠也只是闭了一下眼睛。打了一会儿,麻鸡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鞭子,发起愣来,眼睛逐渐湿润了。
老水牛猝死在田间,大队支书让人抬到竹林里埋了。麻鸡却一天天靡然下去,在路上遇到熟人也木然过去,有时跟人打招呼也常常认不出个叔伯,有好几次忘了早上去打开石屋的大门,等到大队干部过来老茅屋跟他找了半天才把钥匙找出来。胖媒婆给跟大队支书商量,把邻村父母才去世的两个女孩过继给麻鸡,让他以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有人喂饭喂水。
有了两个女儿的麻鸡性格果然开朗了许多。分田到户时,麻鸡一家分到河边两亩很肥沃的水田,麻鸡每天都牵着两个女儿到田边,把女儿置在小沙路上,自己下田耕种,除草,收获,每天都笑呵呵的。南河村已经有原来的三四百人上涨到一千多人,大队治所也由原来的石屋搬到交通更便利的村口新楼房,改名为村委会。原来的石屋由村里一位有钱人承包做新型碾米房。
新型碾米机嗡嗡做响,每天都刺激着孩子们的神经。在围观碾米的孩群中当然也少不了麻鸡的两个女儿。日子过得飞快,碾米机前围观的孩子越来越少,第一批观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孩子们,有的镇中学没有读满就出去打工了,有的还在某些城市里继续求学深造。考虑到家境,麻鸡的两个女儿镇中学刚毕业就随着打工大潮流向了珠江三角洲的某座大城市了。又过了几年,能千里传音的电话线拉进了村子,农村信息化的帷幕已经被拉开。不过多久,村人都收到消息:麻鸡的两个女儿都跟了大城市个体企业的老板,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娘。信息化的时代,年轻人再也受不了城市的诱惑,陆续逃离村子往外跑。和善的碾米房主人变卖了碾米机,把石屋给了麻鸡,自己逃到城里去了。整座村庄一下子变成了只有石屋跟楼房的空村。
麻鸡,石屋的旧主扛着自己的床铺又回到曾经熟识的地方。
冬日又来了,日子渐短,黄昏片刻之间有回头,麻鸡躺在病榻上,正对着石屋敞开的大门,他望着门前沙路齐膝的荒草,静静地听着荒草丛里蟋蟀叽叽的鸣叫,他想起静静躺在竹林泥土里的老水牛,想起远方的女儿,想起倚墙根的儿时伙伴们逐个被放进小木箱抬到山坡的黄土坑里,心里酸酸的。
冬日的午后,麻鸡想着就慢慢地睡着了。石屋外面,太阳暖洋洋的,南河水正潺潺流过大片长满野草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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