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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1900年,桦姐儿出生,生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脸,粉粉嫩嫩。看的林二叔咧嘴直笑;
桦儿姐的爹是村里祠堂的木工,做苦力活出身,因是林家老二,且辈分与同龄稍大些,故此大家都叫他林二叔,村上分了田,日子也还过得去。
桦姐儿是家中最小的姑娘,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已经及冠,唯三哥比桦姐儿年长三岁;
林二叔在不惑之年得了这么个可爱闺女,自是喜不自胜,去哪儿都抱着桦姐儿;有啥好吃的都紧着桦姐儿先吃,桦姐儿自小便是在父亲肩头长大的。
虽然朝廷三令五申说不缠足,可女子养在深闺中,即便朝廷推行了禁缠足令,也没有人真去检验;
更别说,上百年传承下来,女子裹足已经成了传统,男子娶妻女子婚嫁都看脚,一时间,禁缠足令也就成了摆设。
纵使桦姐儿再得父亲喜爱,但到了五岁这年,也躲不过女娃儿们都要受的罪——裹足。
那日,林二叔带上大哥二哥下河捞鱼,桦姐儿陪三哥在家温书;
桦姐儿的娘给了桦姐儿一块桂花糕,这样的糕点可是平日里鲜少见到的,桦姐儿高兴极了,忙拿去跟三哥分食;
两人正吃得高兴,桦姐儿就被母亲叫进屋里,让桦姐儿泡脚。
桦姐儿蹦着进屋,看见邻居刘婶婶也在,甜甜问了声好,便乖巧坐下。
桦姐儿的奶奶为她褪去鞋袜,桦姐儿还在舔着手上的碎屑,并不防她娘将房门锁住;院子里,三哥儿还在吃饼。
“呀,娘,这水烫哩!”桦姐儿连忙把脚抽了出来。
“不妨事,烫点多泡会。”她娘说罢,走过来蹲下,将盆里的水一点点浇到桦姐儿的脚背上。
泡了一会儿,水凉了,又添水进去,饶是泡脚就足足泡了半个时辰。
她娘细细将她脚上水擦去,而后紧紧侧抱著她,用腿紧紧扣着桦姐儿的腿;
桦姐儿正狐疑着,刘婶婶和奶奶都上前来,刘婶婶使劲抱着桦姐儿的腿,奶奶拿起早先备好的白布给桦姐儿缠足,桦姐儿只觉得钻心的疼,连哭带踹的喊着娘,疼的浑身发颤,急的躺着踢跳,哭的是面色发青,奈何气力不足,挣脱出来又马上被压制住,桦姐儿受着彻骨撕裂般的疼,却只能尖叫哭嚎。
门外三哥被这喊叫吓得提心吊胆,丢下书撒开脚丫往河边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离老远看见林二叔大声喊:“爹!爹!奶奶要杀了小妹!爹!”
林二叔一听,就想出缘由,许是桦儿今天要裹脚了。
这裹脚是女子必经之路,这,他也奈何不了啊。
招招手唤三哥儿过去,三哥颠颠跑到:“爹,奶奶和刘婶婶要杀了小妹!我听见小妹哭叫了!”
大哥二哥焦急对望,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深知女子裹足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但......
他们望着父亲,林二叔正不知给三哥儿作何解释,抓耳挠腮也是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还是心中放心不下,不行,得回去看看,别把孩子哭坏了。
林二叔跑了起来,鞋都没穿就朝家跑去。
“爹!!”二哥低头收拾物件,大哥抱起三哥儿,也向家跑去~
2
还没进屋,就听见桦姐儿哭声震耳,虽知女子裹足要受些苦,但真正听见桦姐儿的哭声,林二叔就一点儿顾不得了:“开门!开门!”林二叔拍打着木门,心随着桦姐儿的哭声越发焦躁。
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去!一边去!你们就别捣乱来了!”说着又加快速度缠了起来;
“啊——!!啊——!!爹!!爹救我!!”桦姐儿扯开嗓子尖声叫起来;
门外的林二叔那还能站得住,使足了力气往门上踹,一脚,两脚......哐当一下,门开了;
林二叔进来抱住桦姐儿,老太太手上还拿着白布,已经缠好了一只脚,老太太急了:“这个也快缠好了,你作践啥呢?难道你还想你闺女受二茬罪?”
桦姐儿的娘,早就心疼的泪流满面,泣涕不止地望着林二叔;
林二叔看着怀里哭的小脸发青的闺女,转身就走:“不缠了,不缠了!这样哭可怎么行?!”
说着,抱着桦姐儿出了屋;
二哥收拾完渔具回来家里,就看见父亲坐到院里给桦姐儿解裹布。
每动一下,桦姐儿就一阵疼,疼的吱哇乱叫;
老太太出来看见,一通埋怨:“自古女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就你闺女金贵?若是不裹足,长大哪里嫁的出去?”
隔壁刘婶婶也来劝说:“谁说不是呢,女子都要遭这难的,这会子拆了,还不得再缠?娃娃受罪啊。”
桦儿姐一听又是眼泪连连,十分恐惧,抽泣着往林二叔怀里钻:“爹,不,不要,呜呜~我不要。”
终于解完了白布,林二叔看着桦姐儿肿胀乌紫的脚,看看闺女眼泪婆娑的样子,一把将手里的白布扔在地上:“去他娘的三寸金莲!我们不缠了。”
桦姐儿她娘上前来:“那可怎么好?若不是裹,今后怎么说亲?怕是邻里都要笑话。”
林二叔很是坚定:“我说不裹就是不裹了,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大哥也急忙接话:“还有我。”
二哥也向前一步:“加上我!”
还有八岁的三哥儿,急的都要跳起来:“还有我!!”
老太太气的无言,冷哼一声转身进了灶房。
这边刘婶婶也是一摊手:“得,算我帮倒忙了,那我也走了。”说罢就回了自己家。
桦姐儿的娘也有些急了:“当家的,你认真的?这可怎么使得?”
林二叔下定了主意:“嗯,朝廷不是说了,不让再裹脚了吗?”一边说着,还一边给桦姐儿揉脚散淤。
3
此后,桦姐儿就成了同龄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裹脚的女娃子,被人闲话自然是免不了的。
奶奶的唠叨埋汰,娘亲的唉声叹气,还有邻里的风言风语,还有玩伴的排挤,桦姐儿都不当回事,每每这时,就扬起下巴:“俺爹疼俺,俺哥疼俺,咋地?”说罢,蹦蹦跳跳跑开。
也有村里长辈相劝林二叔:“你家也是苦难人家,你又不让你家丫头裹脚,以后有的你愁。”
林二叔也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桦姐儿的好朋友润妹子,就没能躲过裹足,在家躺了足足两月才勉强下地,润妹子苦着脸:“桦姐儿,我真羡慕你,我以后就不能爬树摘李果了。”而后看着自己的脚失神。
有过那样的疼,桦姐儿对润妹子满是心疼:“以后,我上树,你只管在下面捡果子就是。”
桦姐儿九岁时跟着爹和哥哥们去镇上赶集,镇上人看见她的脚都是先吃了一惊,看这一家子穿戴也不是富裕人家,这姑娘没有裹脚,以后说亲估计是难了;而后忿忿起来,这父母做的,竟半点不为孩子将来着想。
桦姐儿听着气不过,冲上前去与那人争论,偏那家孩子也是个强出头的,两人厮打在一起,慌乱中还弄到了别家的摊位;
林二叔平日里轻易不发火,这次着实被气到了,狠狠打了桦姐儿一顿,又罚她站在院里不能吃晚饭;
桦姐儿也是倔强:“我就是不让他们说你!就是不让!”
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服气。
老太太闻言跟林二叔叨叨起来:“你可瞅瞅,谁家女子同她一般,不裹脚天天往外跑,可不就把性子跑野了?”
一日正午,桦姐儿去祠堂给林二叔送饭,看见林二叔在日头底下干活,太阳毒辣,林二叔的手被锯子把磨破了,血顺着锯子向下蔓延,连木头上都滴了几滴上去;
林二叔浑然不知,还在努力做活,桦姐儿红了眼,走到父亲身边:“爹,歇会吧,你都流血了。”
“不妨事,日头热,你将饭放下快回去吧。”林二叔还在不停地磨着木块。
桦姐儿将碗上的布打开:“爹,我喂你。”
林二叔这才回过头来看见桦姐儿眼里含着泪,停下来问桦姐儿:“咋地了?谁欺负你了?”
桦姐儿噙着泪:“爹,养我是不是很累啊,要不我裹脚,你不要干那么多活?”
林二叔笑了,为与她同高,他蹲着看着桦姐儿:“说的啥傻话,我桦儿多懂事,再多两个你爹也是养得起的。爹在专心做活,要把这木头变成好看的床。”一边手,一边背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自己的里衣上。
“你在做床?”年少如桦姐儿,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是啊,来,你看,这儿是床脚,这儿是床头......”
林二叔吃了饭,又开始干活,桦姐儿收拾起碗筷走出来,满心里想着今早听见爹娘的谈话;
她听见娘说:“你本来活就重,为啥要给自己再揽活?”
然后听见爹嘿嘿笑着说:“桦丫头生辰快到了,俺要给俺丫头添置新衣裳,给她买个稀罕玩意儿。”
......
桦姐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脚,想起奶奶常日里唉声叹气,眼眶又红了;
抹了眼泪跑回家,找了把小锯,一个木块,学着父亲的样子,磨了起来~
4
林家三哥儿考上了镇里的书院,放假回来跟桦姐儿说了这么个事儿,维新运动创始人之一的康有为写了一篇《戒缠足会檄》,拒绝为女儿缠足,遭到了家乡人的强烈反对,但他仍坚持不给女儿缠足,成就一段佳话。
桦姐儿心里起傲,呵,世人只知康有为,却不知道我爹爹也是智者明人。
别看桦姐儿人小手却巧,心性又强,经常是拿着刻刀一坐便是一晌,手磨出泡也不哭;
经过这段时间磨炼加上林二叔指点,做出来的木饰品已经像模像样了;刻出来的肖像也是惟妙惟肖。
桦丫头11岁这年,大清灭亡,皇帝倒台,以后地是给自己种的,不用上交皇家赋税,人人平等;
林二叔辞了祠堂的活计,去了镇上摆摊,做木器修补生意,有时候能接点家具活什,就自己上山砍树,做床榻做木柜;
桦姐儿做出木钗,木珠,木梳,和她娘串成珠串,桦姐儿拿到镇上去卖,早起晚归,几年下来,家里生活绰有余裕;
大哥二哥已成家立业,三哥儿成了镇上的教书先生;
桦姐儿这些年抛头露面做生意,自是让一些嘴碎的人背后闲言冷语;
奶奶看桦姐儿的脚随着个子越长越大,也是天天发愁;
可那又如何?
一个在旧社会质疑声中长大的姑娘,在父亲的庇护下,她的心始终在阳光下澎湃,那些挠心话有何可惧的?
桦姐儿依旧活的敞亮,活的自在不羁。
后来桦姐儿嫁了,嫁给镇上卖楠木的王哥儿,他皮肤黝黑,老实本分,当桦姐儿说愿意的时候,王哥儿一下蹦的老高,白白的牙,弯弯的眼,像是吃了蜜还甜。
小两口都是实干的人,日子越过越好,林二叔也甚是欣慰。
后来,他们有了8个孩子,再后来,有了孙子辈,也就有了我。
桦姐儿是我的外祖母。
她最惯常说的,人啊,就是过娃的,天大地大娃最大。
5
当我因情爱迷茫时,曾伏在她膝上问她,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找个长寿的人。
我很是不解,那,如何能看出这人是否长寿?
她说,心宽,不喜烟酒就能长寿,小心眼子要不得。
当我谈婚论嫁时,她问我,他待你可好?
我羞怯不已,他待我极好。他的话也很暖。
她说,想娶你可不就得说些暖心窝的话给你听?
我问她,那外婆,你听过最暖心窝的话是什么?
她笑得眯了眼睛,缓缓开口:“最暖心窝的,就是——去他娘的三寸金莲!!!”
......
......
感谢生命中,庇护我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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