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正月本来应该开始读初中二年级,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全国的学生都留级了,加半年,我还是读初一。五叔和得志他们的初二也读了一年半,最后半年还总补课呢,准备迎接毕业升学考试。结果他们两个都落选了,上不了高中了。下半年得志又来和我们一起读初二,五叔回家务农,昔日的娃娃头彻底和我们分开了。
这两年应当说有几个老师可以写几笔,但和我关系不大,省下算了。我语文成绩好点吧,也仅仅是我天生喜欢一点写作,并不是老师教的;数学吧,一点感觉也没有,有什么好写的?所以,整个1973年我让它成为空白算了。
1974年刚来到的时候并无异样,谁知道很快将出现影响我一生的决定性的事件。应该是农历二,三月间,我不知怎的患上了咳嗽病来。也不是整天地狂咳不止,那一个多月里,就每天早晨起来浓痰塞满喉咙,我上学是一路走一路吐,吐出大块大块又甜又腥的东西,有时我真的怕会卡出鲜血来,我自己看了都快作呕。每天晩上一上床,胸部象压了块大石板一样沉重,呼吸几乎被迫停止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般都是下半夜才眯着了一会儿。白天除了早上那阵严重咳嗽,其余时间也没觉得病势沉重,吃饭也未受影响。唯独怕晚上上床平躺着,人整个就像掉进了真空瓶里一样,胸闷窒息得快要发狂了。我总想从床上爬起来喘口气,但怕惊动了和我同睡一床的爷爷,那种有点像害羞的情绪迫使我宁愿在床上躺着受压迫也不想坐起来。但我还没想到死,也没想到“病”字,白天好好的,晚上就不行,想不清楚原因。我把这当作秘密不愿说出来。
我母亲那时也时常咳嗽,发作时也是大块大块地吐,令人作呕,她是什么感觉我就不知道了,但偶尔有赤脚医生来家给她吊针,让她吃药。反正从始至终我像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没和大人说一声“病”字来。现在想来,那时我身边可能是有鬼魅存在,是它们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不说大人怎么会知道?他们整天忙的要死,我吃得喝得,又不发烧,哪怕我胸闷再严重他们也不知道。我这说的是开始。
我的咳嗽仅仅是早上起来从家里出发走过几百米的路上发生的,除了我自己,谁都不晓得。
时间一长,我那爷爷却注意到了,甚至可以说他非常清楚~很多年后,我堂弟曾跟我说,当年爷爷在他们家说过“大东西那伢废了!”,“大东西”就是指我父亲,“那伢”就是我。我推想,当时爷爷跟我同睡一床,他看到我比他这个快70高龄的人身体还糟,说我“废了”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身为爷爷仅仅在背后嘟哝一下说明他实在是一个白活一世的人。
我当时不清楚父母到底知不知道我有病,现在回想起来当然非常明确,他们最后完全知道的;开始几天不知道那是真的。在我最难受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多次当着我的面说我养不大的,睡觉时~她一边模仿我那可怕的睡态说~“嘴张得那么大,像死孩子!打呼噜墙壁差点被你震垮了,像打雷!这么个小人打呼噜打得这么响从未见过!人中短的人都没寿,你人中太短,,,”她很是厌恶嫌弃的样子这么明明白白地跟我讲着。
每当她这么说完之后,我就偷偷的去照照镜子,这就是几年前五叔当众夸赞的“最俏”的我吗?太可怕了,镜中的那人的脸又黑又黄,明显浮肿,人中被乌青的厚厚的上唇给大大缩短了,上唇像被辛辣的东西刺激后这么可恶地翻卷着。我不敢再看下去了。这不是我!我跟自己辩论起来。关于病我还没想到,“病”,这个词那时我实在不懂。后来我发现,呼吸困难的人很多和我有相似的外貌特征。这么长时间,父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你怎么了,熟视无睹,故意不问,一心等我死。
不久,我的自卑又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了响应,一日刚放碗筷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拿起一根又粗又结实的木棍狠狠地敲正了我的踝骨,那么痛!我一跛一瘸地跑到一座偏僻的小松林边,同时也是一口没有名字但很深的水塘边,我不停地掉眼泪,想跳下去。我把双腿高高地吊在塘岸边,凝视着无声的水面,坐了上半小时,跳水的决心才慢慢淡下来。
如今想来,父亲想逼死我是我母亲怂恿的,她一定在我父亲面前不止一次地咕哝过~“他一定是严重肺病,他自己死是小事,可不要把我们长得这么好的小儿子染上了!”而她这番话,又是她和奸夫一起策划的。不少女人是习惯于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那奸人甚至在我父亲面前挑唆过,说我长得不像我父亲,我一定不是他亲生什么的,而你那小儿子越长越好看,好羡慕你哦,之类。傻子全信了。所以我哪怕立即去死他也不会管,死得越快越好。事情往往并不复杂。我那二奶丶二叔(二爷二奶的二儿子),长期受严重肺结核的折磨,那年刚刚先后死了,所以我有理由推想母亲和我父亲说过类似的恶言。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的咳嗽渐渐停止了。但还不能高兴,咳嗽的恶果胸闷并未随它而去,咳嗽的方式也改变了,常常不出声地咳,“半声咳”,时不时地干咳,不再有大块的浓痰。这样,胸闷像躲藏起来的敌人不为他人所知。
胸闷导致失眠,失眠导致烂眼眶。但我通常在下半夜还是睡着了,这一睡就大睡如同小死,有时怎么喊也喊不醒,近乎昏迷和休克。早晨上学,母亲或用巴掌打,或用手指狠狠地拧才把我弄醒,常常同伴走到老远我才起床。我一起床就往学校冲。读了一早上的朝读,回家来才偶尔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眼眶上糊满的眼屎,真正是面目狰狞。
至于这次咳嗽的起因,有时我认为这是我们家族性的,我母亲有咳嗽病,回想起来还不仅仅是这个,这次咳嗽病发作之前,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一个一惯爱搞恶作剧的陈姓男同学,突然对着我说我脖子上怎么弄到那么多污垢,让他给我弄弄干净。我信了,抬起颈脖,谁知道他冷古丁地在我咽喉上就是一拳,我被打了一个大大的趔趄,差点倒地,他却逃之夭夭。这之后咳嗽病就来了。若干年后,我查看到一本耳鼻喉医书,才知道当喉部受到打击受伤时,会引发急性喉炎,形成喉阻塞,严重的不及时治疗可以致死。其症状是单纯的吸气困难。不错了,应该就是这个了,我就一直是吸气困难,呼气却总是很顺。上部喉炎可感染致下部引发支气管炎,形成浓痰。正是。
晚上胸闷失眠,我的大脑就可以无边无沿地浮想联翩,有时把白天的课来来回回地想,所以我的作文总比別人写的长得多,我一个学期用完3个作文本子,别人一个本子剩一大半。我的作文从来没有80分以下的,一般85,90,很受老师喜欢。事实上,我不胸闷失眠,文章也许写得更好,精力充沛难道不好吗?有人叫起我小鲁迅呢。我毛笔字也出了名。
大约经过了3个月的折腾,我的“半声咳”也消失了,慢慢地我又回到了美少年的行列。胸闷在白天感觉不明显,晩上我一躺下它又来了,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还好比最严重的时候好很多,否则必死无疑。
那年我隐隐约约又感觉自己还得了“青春病”。教数学的美女老师那丰满的胸脯挺扎眼。农基课上,那“花蕊,花药,雄蕊,雌蕊,受精,孕穗”等新词听起来好刺耳。我老早就把这些植物学名词变换成了人的某些器官和功能。有两回在上学的路上,我甚至忍不住一头钻到高高的棉田里,将那鲜艳的花朵放在口脸上忘情地亲吻呢,眼里莫名地涌起了酸楚的泪花。不是受到胸闷的打击,否则我对“异性”类的事情会更加敏感。
转眼就糊里糊涂地快毕业了。去年毕业班毕业前夕日以继夜地补课呢,今年呢大变样,在毕业前一个月里,连课都不上,老师把我们带到几十里外的国营农场去水田里除草,一搞就是半个多月。
还记得很清楚,到离家七丶八十里外搞田间劳动,接受农村再教育和劳动锻炼,我们都挺喜欢。那每歺一大盒干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在家是想不到的,我家就习惯于清薄的稀粥,这里的洋芋葱头片我百吃不厌。
这国营农场的稻田块好大,有的一块20亩以上,旱地更是几十亩一块。很多农事都是机械作业,我们村这一带什么事都离不开牛。
从国营农场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去参加毕业典礼,毕业考取消了。典礼是在八里铺中学本部举行。开会前几乎搞了整整一天的劳动,先是从西边两三里路外那村里一趟趟地搬土砖到学校来,大多数人是把大土砖搂抱在胸前走路的。这完了又安排我们到东边十里路外的河里挑沙到学校。中午吃了学校一餐饭,吃完又去挑沙。
太阳快要下山了,才得到停工的许可,接着毕业典礼就这么开始了。吃点饼干,喝杯茶,听领导说几句话,最后每个人发一张毕业证,另外多发了几张自己的一寸相片。一生头次看见自己的照片,呀,我的还不错,“好俏”,五叔几年前的话又跳进了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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