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米直径的圆桌面镶嵌在方桌上,桌面用大红的土漆漆了三遍,色彩特别的喜庆。两碗辣椒炒肉、一大盆炖鸡、两碗炒鸡、一碗腊鱼、两碗煮片粉、二碗炒白菜,十碗菜寓意着十全十美。饭桌上多了姐和姐夫,而一向不怎么上桌吃饭的母亲被姐和静秀强拉着坐在了桌旁。十二个人围桌而坐,却并不显得拥挤,圆桌够大,位子自然就宽。姐靠静秀坐着,两姑嫂交头接耳聊得特别的投机,母亲在桌上吃得很少,她不停的喊着让众人吃菜,两条炖鸡脚夹到了宇慧宇杰碗里,小孩子长身体,吃鸡腿双脚有力。鸡头又叫凤凰头,向来敬给尊贵的客人,所以被母亲夹给了姐夫。鸡头这东东实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连鸡肋也远远不如,姐夫大皱其眉,我们选择视而不见。两只鸡翅分别夹到了姐和静秀碗里,娘到不是有意分亲疏,而是出于把姐和静秀当成客人的礼性,嫁出去的女,未过门的媳,按道理来说不算家里人。二哥二嫂陪姐夫喝着白酒,他们是否是知己当在两说,但三人杯来瓶去,一瓶一斤装的“浏阳河”转眼便见了底,姐夫满脸通红,二哥面色发青,唯有二嫂脸色不变,浑若无事。二嫂从桌下又掏出一瓶墎在桌上说:“一年难得和姐夫喝一回酒,今天我们不醉不休。”姐抢了酒瓶说:“检老弟喝不得了,喝酒脸青的人最容易醉,三两多的酒已经是他的极限,你只顾自己喝得开心,也不顾惜男人的死活!你们两个酒鬼要喝我也不拦着,不要拉着检老弟,过年了要做的事太多,我们吃了饭还要赶回邵东,你尹翠华莫想着回到屋里呷老娘老爷,让老娘老爷服侍你们,累死老骨头我是不得肯的!我交待你:家里的事要带着两个老弟嫂做,喝酒耍懒,在我们申家是行不通的。”
大姐为人公直,说话快言快语从不拐弯抹角,长姊为母,我们兄弟四个都是非常敬服的。二嫂是个乖巧的人物,惯会花言巧语其实有点好逸恶劳,家中带小孩、煮饭做菜,历来是能推则推,二哥在姐面前诉了不少的苦。在做姐的心里,弟弟是自己的逆鳞,是受不得半点委曲的。至于老弟嫂么,只是两世旁人,毫不相干的人物。姐心里认为二哥讨了个又懒又恶的婆娘,受尽了气呷尽了苦,时时刻刻想着给弟弟讨回公道、出出恶气,故此姐一有机会便对二嫂冷嘲热讽,将言语化成刀剑,直刺斜砍,不给她留半点面子,也不怕对方下不了台。
二嫂听了大姐的牢骚,原本白晰的脸涨得通红,言语的威力比起白酒厉害多多。她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不愿被大姐教训,此时眉毛一挣,喋喋道:“大姐你帮老弟也不是这个帮法,我什么时候不顾过他的死活?喝酒吗,他喝得就多喝几杯,我又没强逼他喝。姐夫你说个公道话,刚才喝酒我逼你们没有?至于说到带两个老弟嫂做事,我尹翠华也不是个四体不勤的人,这个没有二话,难道我会眼睁睁的看着娘爷过个年累出病来?”
姐呵呵一笑说:“别人说你尹翠华象只翠鸟儿,果然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现在我算是领教了,要是你象你说的这么好,我何必操这个闲心?你自己说,你跟检安在一起宇慧是谁带?衣服是谁洗?菜饭又是谁在做?你勤快?你就是这样勤快的?我老弟讨你之前,画画看书写文章,历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娘爷把他当宝带,生怕他受半点委曲,现在他过的什么日子?奴隶都不如吧!”
本想好好发作一番的二嫂被大姐戳到了血肠、捏住了痛脚,就如膨胀的气球被穿了一根针,哧哧的漏尽了里面的气体。她底气一失,言语便相当的无力:“检安做事我也没闲着,煮饭洗衣带孩子又不累,我还不是在给他们爷崽织毛衣,又没笼着手耍,毛主席都说过,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
大姐嗤笑着打断二嫂:“你还为人民服务呢!莫狡辩了,那只会说明你的愚蠢和可耻!毛主席还说过,知错就改呢!你这样愚顽,看来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母亲皱眉告诫道:“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夫要勤,妻要贤,夫让妻三分,妻敬夫一丈,手面上的活路莫想着躲脱就是福气,那样两口子一辈子都背不好。”
三哥朝三嫂夹着眼说:“你好好看看,看看!平时在我面前出搞场,你以为你娘屋大就可以嚣张,我有娘老子和姐撑腰,你再烈我拳死你。”
三嫂平白受戳,瞪了三哥一眼说:“嘿嘿,我又没折耍你,做么子冲我来?我们吵架哪次不是你在无理取闹?好意思说我娘家人多,你每次去我娘老子爷老子面前投告,他们两个哪回不是不分是非曲直的帮你?害我多挨了多少骂,今天当着你家里人的面我们好好说道说道,看看到底是那个的错!”
母亲一直认为三嫂懦弱贤惠,此时便帮三嫂的腔,站起来打了三哥一下说:“牛脑壳,冬宝都有什么话给你说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两公婆好好的感情都被你破坏了。夫妻之间只有千日的和气没有百日的威风,增广贤文里面说:不忍不耐,小事成岱(大)。相伦逞英雄,家计渐渐退。一日夫妻,百世姻缘。夫妻相和好,琴瑟与笙簧。善必寿老,恶必早亡。两口子置气,动不动就去投人娘屋,人家把一个好好的女儿给你,还要操不尽的心,这还有天理吗?冬宝,牛脑壳今后再敢欺负你你同我说,他是条蛇我用竹杆擒倒,他是猪我一刀捅倒,我就不信狠,哪个敢欺负我屋里头的人,我死都不放他过手!”
母亲虽然在教训三哥,话里矛头却似有所指,我都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当事的二嫂又岂会不明白?她早已失去了喝酒的兴致,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三哥恬不知耻的笑着故意扇风点火:“娘老子你就会欺善怕恶,真正的恶人你不敢去说,只敢打我,有本事去收拾那个恶人撒!”
母亲有意敲打二嫂,装着不明白三哥话中所指,筷子点点碗边说:“大家吃菜,我屋里多是通气明事理的,除了你牛脑壳哪有什么恶人?恶人自有恶人磨,用不了我这个老骨头去打!”
二嫂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筷子在桌上一拍,嚷道:“牛脑壳!我屙屎挂了你鼻梁?你都来欺负我!哪个是恶人?哪个不讲理?不要打柱子惊墙壁,指桑骂槐当我听不出来噢!今天你说清楚!说不清楚我要你蓝衣洗成白衣!别人有娘屋我就没有?我蒋家大屋出生的,兄弟姐妹几百个,你欺负我试试?!”
三哥腾的一下站起,指着二嫂大骂道:“你果家黑逼,我点着名字说你了吗?我x你家娘!你娘屋人多动我下试试?死泼死蠢死混账,检猴子无能冇用奈不何你,我才不惯你,你再蛮不讲理试试,我打出来你的蠢气!”
我急忙站起身来挡开三哥的手,抓着他肩膀往凳子上按,一边说:“大家都是在开玩笑,当什么真呢?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不好吗?你两个当着娘爷姐夫姐姐的面大吵大闹成什么体统呢?你们把爷娘放在眼里了吗?还有检哥,你是聋了哑了还是瞎了?一句话都不会说,架也不会劝!”
二哥一脸墨黑,瞪眼鼓嘴,突然大吼道:“我日你家娘,你果场黑货,让老子做不得人!”边说边扬手向二嫂挥了记耳光,“啪”声震耳。宇慧见他娘挨了打,父亲又气冲斗牛的当即吓得哇哇大哭,宇杰年纪太小还不明白所以,但看几个人剑拔弩张、恶形恶像,也是小嘴一瘪,随时要哭出声来。
父亲这时大喊一声:“够了!”手指颤抖着指向二嫂二哥和三哥,气咻咻地说道:“你们都是畜牲啊!出丑弄怪,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男人不象男人,女人不是女人,没一个是省心的,你们都是世上的祸害啊!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
姐走到父亲面前,抓住父亲的手摇着说:“爷老子你生什么气,这几场卿不争气呷亏是他们自己,你就当没养他们一样,快过年了,你不要喊天,不吉利的。”
姐夫横了姐一眼:“这个时候你冲出来当好人了,事情不都是你挑出来的吗?真是不知所谓!”又向父亲说:“爷老子,吵吵闹闹阎王不要,过年前把不好的东西都吵走,才好开开心心的过年。”
父亲兀自气得长吁短叹,二嫂伏在桌子上嘤嘤嗡嗡的哭哭啼啼,二哥抱着宇慧哄着,脸上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三哥两眼望天生着闷气,三嫂事不关己抱着宇杰做着虫婆飞飞的游戏,正小声啍着:虫婆虫婆飞飞,飞到外婆园里,生个白白蛋,把杰宝下晌饭……。我拿出烟刚递了杆给姐夫,突然听到静秀大喊大叫:“妈!妈!妈你怎么了?!学斌!学斌你快来……”
我疾忙转头,却见静秀抱着母亲坐在地上,双眼流泪,一脸惶急。姐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掐住了母亲的人中穴。我身子发软,拖着双腿跪倒在静秀身边拉住了母亲的手。此时倒在静秀怀里的母亲一脸寡白,双眼无神的睁着,眼里唯余眼白,她嘴里的牙齿互相的叩击着,忽急忽缓,急切时如骤雨击打芭蕉,如上紧发条的闹钟响铃,如手指快速拂过繁弦。缓慢时却如雨后瓦檐的滴水,许久才滴哒一声,又如快断气的鱼,良久才吧嗒一下嘴巴。母亲全身僵硬,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除了叩击的牙齿,和死人没有区别。
母亲患此疾病多年,发病时的样子极其吓人,大队里的赤脚医生看不出个所以然,猜测大概是种轻微的癫痫,不发病时和好人无异,发病时突然昏厥,意识全无。诱发此病的原因是极致的悲伤和激动,所以病人千万不要受到强烈的刺激,要长期的保持心态平稳,是种比富贵病更富贵的病。这种病对亲人是种痛彻肝肠的折磨,是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所以我从不敢惹母亲伤心,心中再多不快,也要强颜作笑。
此刻一家人围在母亲面前泣声悲呼,连父亲也哀切的喊着母亲的名字,劝她放宽人不要为不争气的儿辈忧急,父亲是直肠脾气,笨嘴拙舌,根本就不会安慰劝解人,他的絮叨幸亏母亲听不见,否则会更加揪心。大姐泪声唤娘,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娘啊,是我的过,我不该说那些惹你伤心,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你快点醒来吧。”
二哥当自己是惹母亲发病的罪魁祸首,忧急懊悔、伤痛悲哀得一脸扭曲,显得狰狞恐怖之极,他于跪在母亲身边之前闷声狠踢了二嫂一脚,此时抱着宇慧悲伤的喊道:“娘老子哎,你可怜下儿子和孙子吧,是我的错,你老大人有大量,莫和我们一般见识吧,我们是你屙出的痢,你老个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娘老子,你醒来吧!我求你了。”
二嫂捂着刚才被二哥踢痛的屁股,也跟着在二哥身后跪倒,悲悲切切的哭道:“妈妈哎,千错万错是媳妇的错,我不该发泼呀,你老个醒来吧,要杀要刮随便你老,你老要是怕打痛了手,我自己撞墙。妈妈哎,媳妇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你就莫检究我的愚蠢了。”二嫂边说边在地上叩头,三花泥整的地面被叩得啪啪直响。
静秀此时却己没作声了,只是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她紧紧地抱着母亲,靠着我的身子微微发抖,低眉垂眼,鼻翼耸动,嘴角抽搐,看得我越发心痛。
对母亲的病我其实并不特别担心,从小到大,母亲发病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见得多了,自然有点麻木,何况母亲发病时虽然吓人,却总有醒来的时候,我就象在看一个讲述一个人历尽困厄危险,过程虽然惊悚,结局却是安然无恙的电视剧。
姐夫还不失冷静,可能是倒在地上的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一把拉起姐说:“哭!就会哭,娘老子睡在冰凉的地上没病都会冷出病来,还不快把她抱到床上去!”
三哥插嘴说:“娘老子这幅样子不能移动吧!书上都说,突然昏厥的人最好原地躺着等着医生急救。”
姐夫眉头一耸说:“我做过医生,还用你来教我?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伸双手,把娘老子平平的抬到床上有什么不行的?难道要把娘老子在地上冻病了你才安心?!”
三哥被姐夫呛得哑口无言,走近母亲抱住了双脚,余下的人纷纷伸手,抱头抬手托背抚腰抄脚小心的将母亲往床上抬去。
父母睡觉的这间房很小,摆了一个床,一个衣柜,十来个人在里面便显得拥挤。母亲被放倒在床上,姐姐给母亲脱了鞋子盖上棉被,父亲歪坐在床框上掐着母亲的人中穴,一脸铁青,阴霾得要滴出水来。其余的人低头垂眉,换了个地方,也没人再不住的呼唤了。刚才的仓惶失措,是因为事发突然,而此时母亲已躺在了床上,那份仓惶便渐渐平静下来。母亲这种病发过很多次,虽然最后都大难不死、勿药而愈了,这算是种经验,可经验并不是靠谱的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我们还在惶恐忧急着。母亲的牙齿依然在叩着,已无刚才那般的剧烈,听在耳里似乎平稳了点。外面房间的宇慧宇杰在争吵,儿童不知愁滋味,他们争吵的声音却驱走了几分悲愁。我看到二哥他们的神情渐转平静,目光中的神色多了丝漠然,想必他们也明白母亲终归会醒来,虽然和阎王爷打了次交道十分辛苦,但遇难不死,已是可庆幸的事了。只有静秀尚未从悲伤痛苦中回过神来,她抱着我肩头,望着床上的母亲轻声的哽咽着,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她泣声问:“妈怎么还不醒来?她没事吧,一定会没事的,妈那样子好痛苦、好可怜啊,你们为什么要惹妈生气?”
我拍着静秀的背安慰她说:“娘老子没事的,等下就会醒来了。”
姐抬头看着静秀说:“几个老弟嫂就你孝心最好,娘老子知道会非常开心的,老弟嫂你不要太担心,娘老子这是老病,菩萨会保佑她,等下就好了……”
姐话音未落,床上的母亲突然打了个呃,父亲沙哑的口音如释重负的说:“你总算醒来了,没把果里的人吓死!”
母亲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我……我又没事,要……要你们操……操什么心,我就这病,又死不了人的,新宝(姐的小名)你和后达(姐夫)不是要赶回去吗?怎么还不走?”母亲边说边撑起身子,作势要下床,父亲按住母亲说:“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就安静些吧,有什么事我去做。”
母亲便扭着身子头背靠在床侧的墙上,歇息了一下环视众人说:“你们不要操心我,我没得事,没吃饱的去吃饭,我等下就起来,哎,静秀,看你哭的就象个大花猫,娘刚才把你吓坏了吧!我这是老毛病,没得事的。”
静秀破涕为笑,不好意思的松开我的手,憔悴难掩清纯的脸一闪而过出几丝忸怩,赧然的讪讪一笑:“妈没事就好,我去给你斟杯水喝。”她飞快的转过身子,低着头碎步往房外走去。
一杯冒着热气的糖水被静秀端到母亲面前,她搀扶着母亲瘦弱的身子,轻言细语的柔声说:“妈你喝点水,会好受点,中午你没怎么吃饭,等下我去给妈热点。”
母亲呃了一声摇头说:“静宝,我不想吃,没有胃口,你别操心娘,难为你了,第一次回家过年就让你受累了。”
母亲就着静秀的手喝了几口糖水,精神又好了点,看着一家人围立床前,再不听劝阻,挣扎着下了床,姐给母亲穿了鞋子,和静秀两人抚着母亲往外屋走。
天光从窗外照进,这个冬日的午后依然阴郁,但众人放下了心头沉甸甸的大石头,都觉得屋子明亮了许多,不复之前的暗沉。二嫂三嫂忙着收拾狼藉的饭桌,姐和静秀陪着母亲,姐尽量找着开心的话题,无外是静秀如何如何的聪明勤快,我找了她是捡了个宝,以为会开心过日子的……。我和姐夫二哥三哥坐在两条长凳上抽烟,四杆烟枪制造着浓浓的烟雾,在楼顶灰黑色的本板、横梁下氤氲着,一屋子尽是呛鼻的烟味。宇慧宇杰开了电视,在一部《猫和老鼠》的动画片里开心不已。小孩子的笑语欢声让大人的心也跟着放松了起来,屋然响起孩子们的呐喊和放鞭炮的声音,年味在我劫后的家庭屋里屋外渐渐的浓郁起来,有个粗嘎的声音在窗外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申晚爷,呷过饭了吗?切捞鱼去。”
父亲“哦”了一声,在屋角拿了早就准备好的箩筐网兜,一家人相跟着往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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